凌统大怒:“你我同阶,不劳费心!”
甘宁骤然停步,冷地看了眼咬牙切齿、怒火喷张的凌统,声音陡厉:“难道魏军杀人时还会尊你一声部督?无情未必不丈夫,逞强岂是真英雄!你要送死,也得想想你凌家三百死士为你这个少主死得冤不冤枉!”
那你呢,你就无牵无挂,你就死得其所?!
凌统眼神一横,回驳的话几欲脱口,一个“你”字滚到嘴边却化作猝不及防一声痛吟,随着不可置信的视线往后一擦,整个人腾地重重往后跌去。
李隐舟干脆利落收手,回头招呼小兵背起凌统。
甘宁怒张的嘴有些闭不上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你也来这手?”
李隐舟一面飞望军帐外的军情,一面竟朝他笑了一声:“反正在他心里我是个好人,做一回恶也无妨。”
“哈哈哈!”甘宁亦被他危机之中洒脱的一笑点沸战意,俯仰附和般大笑三声。
他收笑时,周身冷血已燃,眼中狼烟如炬。
掌心一转,枪尖掠过寒芒一点。
“我去北营亲自迎战,你速带他去南营,保全为上。”
……
相较于至面肥水逍遥津的北营,南营总体上稳定一点,一则有孙权吕蒙坐镇,军令第一层就传到这边,使士兵不那么慌乱;二则有北营断后,南营无论如何都更易撤走。
但即便如此,慌张离乱的情绪也如病毒一般从北边迅速扩散开来。
一路踏过冷雨,借着凌统的身份很快赶至南营中/央。
吕蒙站在一块巨岩之上,声如洪钟亲自指挥大军调动。
孙权则立于数人之中,持鞭立马拿捏着最终的决策。
隔了攒动的人头,他脸上的表情已模糊不清,唯能见冷雨顺着那修狭的眉骨淌下,一滴一滴砸进血痕斑斑的铠甲上头。
李隐舟将凌统交给蒋钦一行人,拨开人群、拣了个高处,一面回首遥看张辽的军队逼直何处,一面竖耳听孙权身边切槽的声音。
也无非是两种意见,蒋钦等人认为败势已无可挽救,唯有弃车保帅快速南撤,尽可能保全主力部队;另一部分人则觉得吴军毕竟占了人数的优势,尚有条件迎击血战,不然会令军心一再涣散。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认为不管是快速撤离还是英勇迎战,都不免会折兵损将、血流成河,两害相权取其轻,唯有选痛得轻一些的办法。
孙权眉目被冷雨沾湿,瞳孔在急切而仓促的争执中骤然缩紧。
他竟已沦落到要选择哪一种战败的方式、选择哪一种牺牲去保全他自己的苟且偷生么?
哗!——
水珠滚滚散开。
接着便是闷生生一声鼓响颤动不绝。
李隐舟被这声音震了一震,回头便见军鼓上赫然留着狰狞五道血色指痕,在雨水的冲刷下洇出淡淡绯色的纹路。
鼎沸的人声霎时一静。
孙权眼角抑制不住地抽动着,终是按下满腔戾气,以一种静如死水的声音道:“先听子明的。”
此话一出,连吕蒙都停下了呐喊之势。
主公行事素来狠厉果决,即便当年逆着众望答应周瑜迎战曹军,也是他亲自、亲口做的决策。数年以来连位高权重的周瑜、鲁肃都未曾试过忤逆他的意思,而今竟把这样的决策交给了自己?
对自己的信任固是一层,然更深的恐怕还是主公对他自身的怀疑。
为人上者,脚下立着千千万万的丰碑,每块上头都溅着淋漓不尽的鲜血,躺着枯为万骨的尸首。踏过尸山血河,谁又能敢保永远不错一步、不悔一子?
合肥失利的打击直接抹杀了兵不血刃取荆州三郡的全胜,令一贯老练果毅的孙权都不禁对自己起了疑心——一个不会调兵遣将的主公,果真有本事、有资格决定千千万万的生死,决定十年百年的来路么?
吕蒙握掌成拳,坚毅的眼神在急电中闪了一闪。
他不是不理解此刻主公的心情,可这节骨眼上他孙权显露出动摇之态,难道还能指望底下的军心稳如磐石么?唯有主公表出百挫不折的战意,士兵才会有勇气继续面对惨烈的死、惨痛的生。
喉头一缩,他几乎要滚出怒号。正欲诤言直谏,却见一道清瘦的影子从岩上轻跃而下,一面飞快地撕开一道长长的布帛,一面已独自靠近满身散发着低沉气压的孙权,垂首替他包扎伤口。
他听不清这人在这个片刻说了句什么。
可孙权听见了。
那低沉的声音静如缓波,慢慢散入冷雨之中,竟有些说不出稳定坚决。
“主公难道忘了昔年讨广陵陈登的事情了?敌人轻视主公,以为主公是个只知道胜利的莽夫,可某深知,主公败过,却不畏败,还肯惜败。”
孙权并不是个擅长作战的人。
在他数的出来几次的从战经验中,多数都是被人以少胜多地扭转战局。他或许并不清楚一个唾手可得的城要如何攻破,却深刻地明白一个处于上风的强者要如何被反击!
他败过。
所以他刻骨铭心地知道如何打败这样的强者。
孙权眼神一震,深藏于回忆之中的惨痛画面一幅一幅闪过脑海,最终定格在初次出征、惨败于陈登的那一天。
李隐舟默不作声地收拢力气,稳扎住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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