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了,也疲累得不想再逃。他就在精神的恍惚中体味出一种飘飘荡荡的失重感,好像一束天光正从头顶的白雾间现出,冥冥中牵引了他。
他飞了起来。
一切阴森恐怖的幻想都被他远远甩到下面,世界变得安宁了,他终于感受到了某种无声的解脱。
一声焦急的呼喊却在这时突然划破了这生死的交界。
“康宁!”
是……是谁的声音?他在说什么?
“他怎么回事?他没有鼻息了!这是怎么回事?”那人的声音还在吵。
很奇怪,康宁被吵得有些不耐烦,却又觉得这声音十分耳熟,听起来就让他感到有两分莫名的心安。
这是……
戚长风!
病榻上的小皇子猛地咳了起来,细小的血沫骇人地从他花瓣一样的唇角呛出,他因极度的痛苦而浑身痉挛,面色青白已浑然不似活人。
但是一殿的人听到这濒死般的咳声反倒松了一口气。
赵贵妃整个人都软了,此刻已经没有形象地歪倒在儿子的塌边,眼神是懵的,早就哭都哭不出声音来了。
小儿的惊症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怕只怕小皇子像方才那样厥过去,这口气不缓过来,大罗神仙这时也要无力回天了。
好在老天垂怜,到底没舍得收走这条备受亲长疼爱的小命,还是把他放回来了。只是小皇子这一次算是更伤了根基,后面最紧要的就是好生养着,千万不能再有损伤了,那些惊吓刺激总会随着时间慢慢平复,过个三年两载的,今日这场灾祸的影响就会慢慢消弭了。
王太医已经老迈,他当值的最后这几年几乎就是专为小皇子一人调养诊治,陪着康宁的时间比陪他自己的亲孙子还多,闲暇时也都是捧着医书琢磨那些为小儿调养的偏方旧例有没有可以用在小皇子身上的。这些年下来,早就对这多灾多难的小殿下生出了感情。临到要告老还乡了,小殿下突然遇到这样的灾祸,老爷子难免更有些撂不开手,一边收针一边唉声叹气的。
戚长风从方才进殿起就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也只有在康宁气息停滞的片刻失声喊了那一句。他身上的伤其实比小皇子要严重得多了,一道浅却很长的刀口从他左肩一直延伸到了后腰,其他细小的伤更是不计其数,此时这些伤口虽然已经自发止血,也在他玄色的衣衫上洇出了深暗的痕迹。他却毫不理会身上火辣作痛的伤口,只是紧盯着老太医慢条斯理收针的动作。
殿内一时静默的落针可闻。
还是徽帝声音低哑地打破了寂静,“长风先回去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吧。这件事后面你不用管了,朕会查清的。”
戚长风却没有答应。他就站在离小皇子五步远的地方,此时突兀地一撩衣袍跪了下来:
“陛下,小子在京城躲得够久了,如今已是时候该回到南疆了。”
他这话一出,全殿的人都惊了。
三年前皇帝刚把戚长风接来时,那时其实只有皇帝和戚长风本人知道徽帝的打算是什么。赵云侠或许猜到了一点,但是这样的聪明他从不会对旁人卖弄。其他的人,包括已经上朝领政的大皇子在内,都以为皇帝这样百般恩宠地把戚长风养在京城,就只是在养一个活着的抗夷符号,养一个抗夷烈士遗脉的名头。
这些年徽帝的备战动作已经很明显了,大梁要收割掉百多年前太宗亲封的异姓王、甚至要与南夷发生一场大战,这个消息在百姓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而就像徽帝这三年征兵积粮的军事准备一样,荣宠平民出身、父母因南夷战死的戚长风,就像一个朝廷在抗夷之战中所做出的大义上的准备。
只不过戚长风尤其对上了皇帝的胃口,又讨得了最受宠的小皇子的欢心,才在宫内宫外格外的引人注目些。
但无论如何,没有人认为戚长风还会回到南疆去的。南疆——大部分梁朝人心里只觉得那是一片没开化的蛮荒之地,湿热的瘴气和蔓延的疫病让那里充满了恐怖不详的气息,难懂的方言和不同的风俗让中原的百姓自觉在商贸和文化上都与南人隔离,更遑论自梁朝开国以来,南疆世代都由奚南王统治着,在梁朝百姓心里与南夷早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若不是这几年朝廷一直潜移默化地宣传南疆也是大梁国土、南疆人也是梁人同胞的概念,又时有南夷人在边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消息传播,百姓们是很难理解皇帝为什么非要大动干戈地收回那穷地方,又要跟有南疆隔在中间、与大梁八竿子打不着的南夷打一仗的。
故而戚长风此言一出,因为这场变故对他多少有些迁怒的赵贵妃都愣了,“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本来还有些怪戚长风把儿子带出去的赵贵妃下意识反驳他,“什么叫躲在京城够久了,要回到南疆?难道陛下养你几年,如今还会把你赶回去不成?京城难道要放不下你了,你还要跑到哪儿去?”
戚长风深深看了一眼床上苍白昏睡着的小孩子,神色依然没有任何的动摇:“今日这一场刺杀,小殿下这一场病,还有——”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某种一直隐藏着的、尖锐刻骨的仇恨在他眉宇间一点点浮现了出来,“还有京郊林中那些无辜丧命的普通人家,都与奚南王脱不了干系。他的狗命在他脖子上寄了这么长时间,我不想再继续这样等下去,让更多的人因此受难了——我知道陛下原也准备在明年春天时开战。小子愿请为军前一小卒,只盼能亲手将这大逆之人斩于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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