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虚弱的小东西,汤喝不下药喂不进,他还能活几天呢?
到了这一日夜里,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都纷纷前来探望了。虽然哪个也不会在面上表现出来,但他们的意思就是不看好这位勉强活到十岁的小皇子这次还能大命不死挺过去了。小殿下虽不是药石无医,眼下却药石不进,难道这样一个虚弱多病的小孩子还能凭着仙气儿活下去不成?
赵贵妃根本不许这些人进她儿子的寝殿里,在永春宫的前殿就把人都给拦住了,她甚至都不愿过去虚情假意地看这些人的殷勤担忧,只留了浣青在前殿陪着众人支应。贵妃的泪这时已经流不出来了,她就待在康宁床边,待了一整夜,端详着床上孩子那不甚安稳的睡颜,心里飘飘忽忽的都是康宁从小到大围在她身边的样子。
“绝不会有事的,”做母亲的心里生出一股无来由的笃定,“康宁小时候,前前后后请过来的那些疾医都是怎么说的?可我一个字都不信。我的儿子,我难道还不知道吗?后来怎么着,他还不是好好地长到这么大了。”
皇帝牵着儿子的小手,已经没有力气去回应贵妃的话。他在那刻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一个奇妙的念头来——是不是康宁原本该是天上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仙童,凡尘配不上这样一个孩子,所以他和贵妃才怎么也留不住他呢?
殿内的惊呼声打断了皇帝已经飘得太渺远的思绪。
消失了一晚上的戚长风竟然在子夜时刻牵着一匹马走进了这华贵广深的殿里。那画面过于离奇,众人都惊住了,甚至一时都没有人对此提出质疑。
帝妃倒是认得这匹有点脏兮兮的小马。这匹有点弱有点傻、原本要被京郊侍马场丢掉的小马是儿子的心肝宝贝,康宁给它起名叫玉宝,是被小皇子像养怀里的小猫小狗那样宠爱着养大的。
前日戚长风二人出事后,宫中一直是乱糟糟的,众人围着小皇子忙前忙后,又哪有人想得起回去事发之地找这匹小马。
戚长风这两日也被太多的事冲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康宁醒来前,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对奚南王和南夷人的仇恨之上,多年的血仇终于要着手解决了,他又开始像刚失去父母那段时间那样频繁地想起自己亲人和敌人的面容。
而小皇子清醒后,戚长风的全部注意力又回到康宁身上,为他的痛苦症候焦躁着急,直到太医也给出无能为力、要小皇子自己能咽下食物才行的回复,他才想起当时被他们留在原地的玉宝,希望能找回这匹小马,让康宁的心情好一些。
放在平日,这样牵马进殿的荒唐事自然绝无可能发生。可是此时的皇帝和贵妃也束手无策了,只能看着那沾满尘灰的小马一步步走到皇子的塌边,屈起前腿跪了下来。玉宝又惊又饿了两天两夜,直到此刻看见主人,才委屈地低下头来,在康宁身上轻轻地拱。
它的动作又轻又温柔,康宁却一下子就醒过来了。
“玉宝,”小皇子的声音虚弱而沙哑,他无力地抱住拱在自己身边的马头,抚摸着马儿的鼻子,“你没有死啊。我在做梦吗?”
“玉宝一直在原地等你。”戚长风走了过来,“我回去找时,它还在我们当初抛下它的那片林子里藏着。他应当是一直没吃没喝,躲在一片灌木后面,听到我喊他的声音才从里面跑出来了。”
幸亏戚长风回去找了,这匹傻乎乎又反应很慢的小马,在外面根本就活不下去的。吃惯了精心调配的豆子草料,外面生长的树根野草他是一口不吃的。
“玉宝,”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支撑着康宁,他爬起来跪到塌上,张开两只手臂搂住了他心爱的小马,“前天的事把你吓坏了,是不是?”小皇子把脸埋在马儿温暖的毛上,轻声地呢喃,“你也吃不下饭了吗?不要怕。不要怕。你现在已经安全了。你回到我的身边了。”
也许是一匹需要主人去爱的小马给了小皇子振作的力量,或者前半夜沉沉的一觉还是让他多少缓过来了一些,在天亮之前,他终于喝下了半盅熬得极软糯的粥食,没有再皆数吐出来。
吃得下东西,喝得进汤药,宫里的疾医和御厨就都好施展了。一时之间,御膳房在宫中六府简直风头无两,哪个厨子进上的吃食能让那位金贵的小殿下多用几口,几乎立刻就会得到徽帝隆重到夸张的赏赐。
如此精心调养了半旬,康宁终于一点点缓了过来,能起身扶着碧涛在寝殿里走一走了。
只是身体虽然在慢慢恢复,他的精神却始终不大好。那一日发生的事给小殿下过去十年纯净懵懂的世界蒙上了生命中的第一丝阴霾,他直面的那无辜女孩的死亡、那一场惊险刺激的追杀,甚至暗卫们当时对戚长风的性命漠然到冷酷的舍弃,让他几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蒙昧痴愚,和他自以为平静安稳的生活背面是什么样子的。
他第一次生出了一个问题,而那问题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击溃压垮了——
那个住在树林里、爱笑的妞妞,她是因为他才死的吗?是因为他惯去那片练马,那些黑衣人要在树林的房子里潜伏刺杀,所以才把那些无辜的人都杀死了吗?
那么,只因为他心情不愉,戚长风带他出宫散心一事,究竟害死了多少性命呢?
而这些真的是第一次发生吗?为了维系他天真无知的快乐,为了堆砌他任性娇蛮的幸福,在澄净日光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又曾滋生过多少黑暗阴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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