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泪水越流越多,顺着戚长风的手直坠而下,一直没进他们之间那小小的距离中,将少年的一颗心都泡得酸涩湿软。
康宁那一晚一句话都没说。在随戚长风来诚惇宫之前,他想象着自己要好好同他告别,要叮嘱他保重自身,要他给自己保证会平安归来。
可他只记得自己在那一晚先是傻笑,然后丢脸地一直流泪,最后就在戚长风身边沉沉地睡着了。在那个月明星稀的春夜,他没有再惊梦,过得一夜轻柔安然、甜蜜温暖。
而等天亮时他从梦中醒来,戚长风已经没有告别地离开了。一只小小的虎牙项链正挂在小皇子脖颈上。
几年前,在戚长风躲起来流泪的那个宫殿里,康宁曾听过这只项链的故事——
“阿爹把它挂在我身上,”戚长风当时握着小孩子的手,把那只兽牙从衣领中牵出来,认真而虔诚地放在唇边一吻,“阿爹说它会一直保护我的。”
虎牙项链现在也需要保护小皇子了。思念分别的场景纵然会给康宁带来一些力量和勇气,但他更多的还是要靠他自己。
过去赵贵妃统领宫务时,康宁压根意识不到宫权庶务有什么要紧,而当杨皇贵妃以一种过分的周全、过度的体贴照料着康宁的日常用度,将待客般带有表演性质的关怀加诸于他这唯一年纪不足因而还养在宫中的皇子身上时,他才一日比一日清楚地体味到,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这座宫城是他的家。
大皇兄做了储君后,一切都不一样了。在他走完了等待戚长风离去那个倒计时的春夜以后,他又走到了杨皇贵妃为他计数的那个离开他自小长大的宫城、离开父皇母妃的倒计中去。
和二皇兄三皇兄一样,他们都成了家里的客人了。不同的是他年纪尚小,还能在这座象征非凡的皇宫住上几年,住到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节点为止。
不再痴愚懵懂以后,康宁好像突然前所未有地生出了眼色,他看得出母妃的不忿忍耐,看得见父皇的无奈周全,那让他无师自通地变成了一个懂事的孩子,表演着他年幼时每天不需要费力便能拥有的天真快乐,除了久病,他好像已经完全脱离了这几年的经历带来的影响,重新爱说爱笑起来。
徽帝在确立太子后,几乎再也不掩饰他对小儿子的疼宠偏爱了。太子按制赐了景宸宫做为东宫潜邸,小儿子却是皇帝亲画图纸,将临近清和殿的一处九重宫院改建得美轮美奂,亭台楼阁星罗棋布,画壁雕梁巧夺天工,举国的珍奇重宝流水般的送进幼子迁居之处,娇婢美仆层层拔擢,几乎连一个洒扫宫妇都要过问祖宗。
这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越过储君的荣宠让皇贵妃觉出了一种使她咬牙切齿的敲打,她暂时消停了下来,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把手伸到这位皇帝心肝肉的身边。
康宁松了一口气。
或许太子殿下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吧。人与动物无异,在焦灼紧张的局势之中,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当脑子里的那根弦紧得太久了,人就要开始对假想的竞争者产生真实的敌意,从此怨怼结下,怖憎丛生,一切美好柔软的记忆都再也回不去。
他仍然记得他小小的时候,坐在大皇兄的臂弯上举着胳膊要糖吃,二皇兄甩着一只荷包在旁边拿他调笑,而三皇兄就在不远处,为他修一架木头的模型水车。
往事不可追,但那些宝石般散落在岁月深处的记忆片段却还能给小皇子源源不断的温柔力量,叫他有勇气面对随着戚长风离去而如魔盒般开启的、长大的孤独。
作为最小的兄弟和太子一起送大公主离宫出嫁后,康宁又月行一事般地病倒了。宫中的御医早已习惯这几年小皇子愈发羸弱多病的身体,不需要皇帝呼喝号令便自发地一起斟酌探讨小殿下的调养药方,在宫中的主子们大多身康体健的情况下,这些常值禁宫的御医几乎只需要侍奉康宁一人,而这一晚,吴、孙两位当值太医更是直接宿在了棠梦轩一处已是疾医常驻的偏殿里。
直到这座九重宫院最外的院门被人在深夜拍响了。
“太子殿下突发恶疾!”
“两位太医请随奴婢速去!”
康宁几乎是立刻在本就不安稳的病中迷梦里坐起身来,他听见一声一声慌乱的惊呼,碧涛和翠海急匆匆地披上衣服赶过来,故作镇定来报,说只是有睡迷瞪的下人打翻了烛火,被那没经过事的小丫头嚷了出来,现在已经全都打发好了,夜还早,小殿下病中最怕少觉,赶紧趁着没走困再睡上一会儿。
康宁在病中神智昏沉,竟忽略了贴身丫鬟明显的慌乱不安。下人未大惊小怪地把值守的疾医叫来请示,他也没作怀疑,很快又半昏半醒的迷瞪过去。
迷迷糊糊又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康宁再次从梦里惊醒。赵贵妃竟亲自赶来了,她双眼通红,衣裳钗环都不似往日得体端庄,神色中还留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怔忪迷茫,正坐在儿子床边语气轻柔地唤康宁的名字。
“宁宁,快起来了,把你的衣服穿好,”赵贵妃两眼蕴着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的孩子,好像生怕他会消失一样的:“你随母妃到景宸宫去。太子殿下……你的大皇兄,方才去了。”
康宁根本就没听懂。
他身上因病产生的低热始终难退,又是在夜里几次被惊醒,此时被急匆匆地服侍着更换衣衫擦洗梳头,已感觉到神智和身体都是在勉强支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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