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后,街市就慢慢热闹起来。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皆是人间烟火气。
明明才用过小食,可崔晚晚闻着食肆飘出来的香味,硬拉着拓跋泰进去,非要再吃一碗馎饦。
店家是对夫妻,在门前支一口大锅,烧着滚水,男店家揪着面团挼成二寸长的薄片扔进去,手法飞快像是落雪纷纷,煮熟以后用竹箅捞起盛入海碗,店家娘子则浇上酱汁与胡麻油端给客人。
平民百姓的吃食图个实惠,这一口碗比崔晚晚的脸还大,她胃口又小,吃了几筷子就停下来,一脸难色。
拓跋泰见状了然,自觉伸手接过吃了起来。
“我吃剩的呢。”
崔晚晚伸手挡着不让。她面露羞赧,莫说这人是尊贵的皇帝,即便是家里的父亲兄长,也从未吃过她的剩饭。
“无妨。”拓跋泰却不以为然,也毫不嫌弃,说道,“百姓农桑不易。”
从前他受过太多苦难,所以懂得底层人的艰辛,都说穷者骤富便会忘本,滋生出奢靡挥霍,譬如江肃、房牧山之流。而他是从云端跌至泥潭,又一步步爬出来登极天顶,一来一回间,洞察万般世情,更坚守了本心。
“君子以俭德辟难。”
一道老迈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只见方老丞相也进了这间食肆,正巧目睹了方才一幕,赞同之余又无比欣慰:“今我何功德,不曾事农桑,念此私自愧,尽此不能忘。公子甚是勤俭啊。”
他朝拓跋泰拱手示意,没有道破天子身份。拓跋泰抬手指着身旁:“方相公请坐。”
“老夫还有一小友,公子不介意吧?”方丞相转过身招了招手,“寻真,来。”
陆湛本是受方丞相邀约出来下棋,正好路过这间食肆,方丞相说这家馎饦味道极好,值得一尝。于是二人进来,不料却撞见了微服私访的天子,还有贵妃。
气氛一时有些僵凝。
还是崔晚晚暗中在桌下捏了拓跋泰一把,暗含警告意味。她打破僵局,朝着站定不动的陆湛说:“陆公子也坐。”
小小一张四方桌,刚好一人一方。崔晚晚泰然自若地坐于中央,左边是拓跋泰,右边是陆湛,正面对着方丞相。
她对左右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流涌动视而不见,只顾着与方丞相说话,询问老人家近来身体康健否。
方丞相捋着白胡子叹道:“春日染上风寒引起一场咳疾,治了月余才痊愈,这两年总有力不从心之感,垂垂老矣——”
拓跋泰闻言道:“方相公老当益壮。”
方丞相看了看陆湛,意有所指:“长江后浪推前浪,后辈人才济济,老夫也是时候功成身退了。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走得动,打算去爬一趟华山。其他的事,就交给年轻人吧。”
他言语中透露出致仕之意,并且还把陆湛一个劲儿往前推。拓跋泰不接话,埋头吃馎饦。
眼看又要冷场,崔晚晚含笑说话:“方相公莫要妄自菲薄,您哪里老了?瞧您如今的精神劲头,舞起戒尺来一定比从前更加威风!”
“哈哈——”方丞相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拍腿摇头,“你啊你,还是同幼时一样顽皮。”
“这是何典故?”拓跋泰不解。
崔晚晚解释:“从前我家西席扭伤了脚,阿耶嫌二兄与我太顽劣,正好大兄拜在方相公门下读书,于是也把我二人送去管教了一段时间。”她掩嘴一笑,“郎君你不知道,短短三月,方相公换了五根戒尺!”
提起那段时光,方丞相吹胡子瞪眼:“你还说!哪次捣蛋没有你?崔二是只皮猴子,你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崔衍这个神童在先,方晋杰满怀期望,想着崔家两个小的也必定是知书达礼的乖巧模样,哪知却送来两个混世魔王,把书塾搅得天翻地覆,天天鸡飞狗跳。
“恩师莫气,劣徒在这里给您赔不是。”崔晚晚斟茶赔罪,“没了您戒尺的敲打,我们小辈指不定要闯多大的祸,所以您可千万别不管我们。”
“你真是……”方丞相懂了她言下之意,无奈摇摇头,想说些什么又没出口,最后饮了这杯茶。
“来了——”
店家娘子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崔晚晚抽出两双竹箸,自然而然地分给方丞相与陆湛。
陆湛接过,抬眼看她,只见她含笑朝自己点了点头。
一如既往,眼中神色平常。
她待自己也许有些亲切,就如待崔家兄弟一样。
拓跋泰见状,嘴皮刚动了动,却听见崔晚晚喊店家娘子拿些醋来。
“郎君要食醋吗?”
她笑盈盈地问拓跋泰,作势要把醋往馎饦里倒。拓跋泰看着那碗散发着酸味的浓醋,拧眉拒绝:“不用。”
“以往都要吃的呀,怎么今天不吃了?”崔晚晚偏要戏弄他,“你什么时候换了口味?”
拓跋泰一时语噎,眼风横扫过去,仿佛在警告她切莫太过放肆。
“来,给老夫放一些。”倒是方丞相喜欢在馎饦里加些香醋食用。
崔晚晚见好就收,递了醋过去。
陆湛把二人的机锋看在眼里,埋头下去大口吃起来。
囫囵下肚,余味酸涩。
回宫路上,拓跋泰一直板着脸,嘴角也绷得紧直。
“郎君忒小气。”崔晚晚还在打趣他,“问过你吃不吃醋,是你自己说不吃的,这会儿又后悔没吃,真是好难伺候。”她竟然还含嗔带怨地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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