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他终于有了与章太后分庭抗礼的资格。是的,章太后。圣上一直是傀儡,甚至能称一句挑梁小丑。多年来他所忌惮的、所惧怕的,乃如今隐藏在重重宫帷之后、轻易不直接出手的老太后。
但这一次,老太后出手了,而这一刀,正插在了他的命门。
因为,对朝臣而言,杨景澄真的比他更适合。文武双全、仁爱和善、重情重义、夫妻同德。一条一条,皆是宛如从儒生的幻梦里扒下来的品性。年轻、俊俏、聪慧,以及……羽翼未丰、易于控制。
华阳郡公微微抬头,望着被门框切割出来的湛蓝的天出了神。这是他第一次与章太后的正面交锋,也是第一次尝到了无处着力的滋味。太后甚至不需要多少动作,只消表现出对杨景澄的偏爱,汤宏之流岂能没有动摇?身在朝堂,谁不想左右逢源?没这么做,只是做不到而已。而如今,只要杨景澄上位,哪怕他们与章首辅依然尿不到一个壶里,至少避免了不死不休的局面。平稳的政权交替,是多少人心中的梦。
昨夜慈宁宫灯火彻夜未熄,章太后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太太般,等了一夜的消息。今晨太医并民间的杏林高手们确诊,颜舜华怀孕,且胎儿平稳无异常。华阳郡公清晰的感受到他的根基在摇摇欲坠。之所以能维持着脆弱的均衡没有垮塌,正是因为杨景澄违逆了太后,选择了对他臣服。
华阳郡公从不是坐以待毙之人,捋清楚思绪后,他招手唤来了心腹屠方,语气笃定的问道:“今晨宫中对瑞安公府的赏赐,慈宁宫是否比乾清宫重几分?”
宫中赏赐并非机密,此时已接近午时,以北镇抚司的能力,何止谁轻谁重的问题,连礼单都能直接拉出来。因此,屠方想也不想的道:“重了三成。”
华阳郡公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郡公。”屠方忧心的道,“若瑞安公世子喜得麒儿……”
华阳郡公淡然道:“现只是个胎儿。”
“郡公。”屠方加重了语气,“他与长乐不一样。便是他并无二心,盖不住……众人拾柴火焰高。到了今日的地步,您但凡有半点犹豫,很可能……”死无葬生之地!
华阳郡公读懂了屠方的未尽之言,这是他早丧的父亲留给他的心腹,是自幼跟在身边的伴当,是他此生最为信任之人。二人的感情早已超脱了主仆,甚至于说比明面上的杨景澄更像血脉相连的兄弟。因此他不在意屠方对杨景澄产生的敌意,那小子对他的威胁确实太大了。
“郡公,我知道世子并非恶人。”屠方郑重的道,“然太后专挑个与您相厚之人,正是想置你于死地!”
“是。”华阳郡公认可了屠方的说法,“我不动他,他便是我身边的暗雷,随时可能爆起,把我炸个粉身碎骨;我若动他……”华阳郡公脸色阴郁,“唯一亲厚的兄弟都不肯放过,宗室必与我反目成仇!”
两面为难!
屠方深吸一口气,鼓起了全部的勇气道:“郡公,快刀斩乱麻吧!”
华阳郡公的脸上挂上了寒霜。
“我知道您与世子情谊深厚。可是……”
华阳郡公抬手打断了屠方的话,淡淡道:“破局点不在他身上。”
“郡公!”屠方急切的道,“您可知,万一他被捧上位,杀不杀您根本由不得他说了算!您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两个小公子着想啊!”
华阳郡公看向屠方:“依你说,我该如何?”
屠方噗通跪在地上,头重重的磕了下去。一切尽在不言中。
“呵……”华阳郡公轻笑,“你觉着,太后明知我执掌着锦衣卫,她会不派人暗中保护澄哥儿?”
匍匐在地的屠方浑身僵直。
“你以为,轻轻一拨,便把我逼到这个份上的太后,能留个那么大的破绽给我?”华阳郡公面容平静的道,“你怎知道,那不是破绽,而是陷阱呢?”
“对澄哥儿下手,是最愚蠢的做法。”
“他只是个没实权的镇抚使,宗室子弟并不止他一个,纵然其余人不如他,寻个比长乐好的并不难。”华阳郡公一字一句的道,“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么?”
华阳郡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背着手走到了门口。门前宽阔的场院内,众军士行色匆匆。吴子英与张继臣案在高官们眼里已经水落石出,然世间许多事皆是瞒下不瞒上的。为了朝廷的体面,必然得逼着下头的人白忙活。他们大抵这辈子都不会知晓,上头的风云已变换成了不认得的模样。
“我不能被太后牵着鼻子走。”看着没头苍蝇般的军士们,华阳郡公如是说。
“太后忽如其来的关怀,与丰厚的赏赐,无非是想让大家把目光聚集在澄哥儿身上。”华阳郡公嘲讽的道,“我没兴趣做她手里的牵线木偶。”
屠方抬起了头,却没起来,他忍不住问道:“我们该如何做?”
华阳郡公笑看屠方:“你呀,真是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屠方有些不服。
“澄哥儿比你可滑溜多了。”华阳郡公由衷的赞道,“光凭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光,若非我不愿将自己的命交到旁人手中,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屠方一脸茫然:“您是说他自请外放……”
华阳郡公点头:“进可攻、退可守。古时的圣明之君便说,不历州牧、不入中枢。一个曾在地方上干过的年轻人,翌日登上宝座,恐怕比未曾离开过京城的我在民生上更甚三分。哪怕没有,众人亦相信他有。且,我明知他外放的结果,也不得不去帮他周旋。因为他留在京中,太后与章家必然动作不断,叫我处处掣肘。因此,安永郡王说的对,太后是绝不想他离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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