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戏子无心?世上儿郎皆薄幸。
送走林桥后, 沈瑛瑛排练了一整天的新年节目。晚上卸妆时,她忽然想到了祖母曾经唱过的这句歌词,却不记得出自哪本折子戏。
她的皮肤本来就很白, 原先不用上浓妆, 也能扮好青衣花旦角儿。只是哭过一场以后,眼窝深深陷了进去,无论扮“琵琶女”还是“红梅美人”, 都显得憔悴不堪。
早上演出的时候,不能让人看出来自己的脆弱, 她只好用厚厚的粉底去遮掩脸上的瑕疵。可是卸妆的时候,一看到台上的胭脂水粉,她又想起了杜鹏程。
那一年她十八岁,第一次登上了天艺剧场的舞台。杜鹏程站在自己身边,鼓励道:“师妹,你这叫唇不点而红, 眉不画而翠。别怕, 有师兄在。观众要笑话也是笑话我这个武大郎, 不是笑话你这个赛貂蝉……”
杜鹏程的相声天赋其实非常高, 可他的野心也勃勃, 经常说什么:“我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有一天, 这天艺剧场装不下我这尊大神”、“这里不是我的归宿!”
可天艺剧场是她的归宿啊,杜鹏程怎么忍心毁掉这里的一切?
想到这里, 沈瑛瑛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却是告诫自己道:不哭, 不许哭!
师姐说过了:不准再为渣男掉一滴眼泪!
忽然间,一阵三弦琴声传来,静谧的月色下, 弦音舒缓流淌。光听这前奏的旋律,沈瑛瑛便认出了这是梅花大鼓《十字西厢》的伴奏,是她小时候听惯的一首曲子。
整个天艺剧场里,能把三弦弹得这么好的人,只有刚来的弦师张心泽。
沈瑛瑛忍不住站了起来,收拾掉脸上的泪水,走出门外,仔细聆听起他的弦音。
张心泽坐在舞台上,脸上带着墨镜,侧身逆着光线安静地弹着三弦。弦声如春莺般悦耳,丝丝悠扬,一下子温暖了她的心房。
她情不自禁在心中打起了节拍,满心忧愁思绪一扫而空。一曲完毕,张心泽才问道:“沈小姐,你的心情可好些了吧?”
沈瑛瑛很惊讶:“你知道我在听你的演奏?”
张心泽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还知道你一个人躲在化妆室哭。”
“谢谢你。”沈瑛瑛擦了擦眼泪,走了过来:“你知道我是学梅花大鼓的艺人?”
张心泽放下了三弦,礼貌客气道:“我听曲艺社的人说起过你的身世。你的奶奶是一位了不起的梅花大鼓艺人。我想着你今天过得很不开心,如果弹一首你熟悉的梅花大鼓曲,你的心情应该会好起来。”
沈瑛瑛确实难过了一整天,她知道自己让大家担心了,不禁感激道:“张先生,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十字西厢》。你的三弦功夫果然很好,胜过曲艺社的所有弦师。”
“过奖。”张心泽总是不紧不慢地说话。
“我没有过奖。你真的很厉害。”她好久没听过梅花大鼓的曲子,于是坐在他的对面,感慨道:“其实我都忘了这首《十字西厢》怎么唱。这还是我小时候唱过的鼓曲。”
“这话怎么说?”
“我奶奶走后,没人给我弹弦伴奏,曲终人散,没有观众喜欢听梅花大鼓,我也唱不出当年的味道来。”沈瑛瑛脸上都是寂寞的神情,虽然张心泽的眼睛看不见,也能听出她话语中饱含的孤独感。
梅花大鼓是一门几近失传的曲艺。还是那句老话:所有进了“非遗馆”的曲艺,基本上都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局面。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鹅毛大雪,月光收敛去了最后的余晖。沈瑛瑛怕他着凉,于是起身关上了门,再坐下来,想跟他聊聊天。
于是道:“张先生,不瞒您说,我可能是梅花大鼓一脉最后的传人了。我奶奶在的时候,还能表演梅花大鼓五音联弹的绝活。可我没能继承下奶奶的手艺,现在留在曲艺社弹琵琶,算是不务正业的很。”
“五音联弹?这怎么弹起来?”
张心泽对这个专业术语很感兴趣,他学苏州评弹和三弦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个词。
沈瑛瑛耐心解释道:“五音联弹也叫换手联弹,这是我们梅花大鼓一脉独有的演出方式。指的是四个演员一起协作弹奏鼓曲,第一个人右手抚琴,左手按第二个人手中的三弦;第二个人右手弹三弦,左手按第三个人手中的四胡弦……如此一来,四个人便能同时演奏五种不同的乐器。”①
“不可思议。”张心泽是个好奇宝宝,他遇到什么新鲜曲子都想听听:“沈小姐,现在还有哪个鼓曲社可以听梅花大鼓五音联弹?”
“没有了。”沈瑛瑛落寞道:“自从我奶奶去世后,梅花大鼓就没什么人唱了,五音联弹也没有传人,我就是最后的鼓曲艺人。”
张心泽扼腕叹息道:“那我没福气聆听这五音联弹,要是过去能有个录音就好了。”
这句瞬间引起了她的共鸣,沈瑛瑛不禁道:“我爸爸和妈妈也会表演五音联弹,我奶奶说他们合作的很好,只可惜没能录下来……”
张心泽安慰道:“不要紧。只要有人记得梅花大鼓五音联弹的调子,将这些鼓曲的曲谱流传下去,后世人总能再演绎出梅花大鼓的风采来。”
顿了顿,张心泽毛遂自荐道:“沈小姐,如果您到时候想要恢复梅花大鼓的表演,需要找弦师配合演出的话,我可以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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