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无论是时间,还是地点,这都是一场太过意外的重逢,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秋衍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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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婵帮忙喊来的大夫离开了,秋阑去厨房端了碗热粥回来,秋衍还没醒。
秋阑便坐在床边盯着秋衍发呆,八年过去,秋衍瘦了很多,从前的意气风发被苍白羸弱取代,手腕上的青色血管凸显。
自由之地是人族修士的聚集之地,不同于雪族的集权制,人族们各不相让,将自由之地分为五洲,分别由五大家族统领。
秋家便是五大家族之一,统领东洲。
秋衍从前多风光,秋家最受宠爱的男孙,被长辈们众星捧月地长大,身边永远围绕着数不尽的俊男美女,要什么有什么。
更何况后来秋阑死了,他就是秋家这一辈唯一的男孙,板上钉钉的未来秋家家主,身份尊贵。
偏偏此刻他就是可怜巴巴地躺在这里,流落异族,在破败的角落里自残,无人在意。
秋阑想不通。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阑伸手触碰秋衍的额头,察觉到不烫,刚松一口气,床上的人不知何时幽幽睁开了双眼盯着他看。
秋阑的手顿了顿,恍若无事地收回手,“你醒了,先不要乱动,我扶你起来喝点粥。”
秋衍整个人莫名乖巧,温顺地任由秋阑将他扶起靠在床上,小口小口地把粥咽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下去,一扇一扇,像两个小扇子。
喂完一碗粥,秋阑还有些不习惯,看了眼空了的粥碗,秋衍可从不是顺从性子,闹腾得很,小时候喝个药要上房揭瓦的。
这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好好的熊孩子转了性。
秋阑温声道:“若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他说出这段劝解,以陌生人族的身份。
秋衍躺好了直勾勾看秋阑,他太瘦了,脸上没多少肉,显得两个黑亮的眼珠子格外大,看得秋阑有些不自在的时候,秋衍终于开口——
“哥哥,不愿意认我了么?”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发声迟钝,嗓音沙沙的。
秋阑捏着粥碗的手紧绷起来,搜寻了半天属于沈玉承的记忆,也没发现沈玉承曾经与秋衍相识的痕迹。
他不动声色:“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秋衍满脸失落地垂眸,发出很弱的气音:“方才哥哥喊我阿衍,我清醒着,听到了的。”
秋阑突然站起身,脚碰到床沿,发出一声闷响,他后退一步,掩饰住眼里的情绪:“我只是听别人说起过你的名字,下意识喊出来的,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倒像是仓皇而逃,他没想到秋衍会认出他,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而他一点都不想再和秋家的人沾染上任何关系。
身后的秋衍没有再说话,秋阑伸手刚摸上木门,荏弱的气音再次响起。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哥哥,八年前,你从雪族回去时,咳咳咳……”
秋阑揪心地捏着门扇,踏出房门的脚一时定住,等秋衍咳完,都没动,终于听到后续。
“当时你身体不好,总是莫名困倦,我给你摸了脉,告诉你是受了风寒,其实是骗你的,那时……你怀孕了。”
恐怖被揭开面纱,露出了冰山一角,秋阑瞳孔缩起,回身看秋衍:“你在胡说什么?”
他可是个男人。
终于得到秋阑的回应,秋衍眼珠发亮,“哥哥其实自己察觉到了吧,哥哥死时,宝宝已经五个月大,有些显怀了。”
这一刻,秋阑觉得空气莫名稀薄,让他喘不过气,他忍不住伸手抚到小腹的位置,那里现在平平的。
八年前,就在这个位置,莫名一天天圆起来。
在天焰城的客栈里,夜晚伴随着蛐蛐叫声,他摸着越来越大的肚子,心中是难以名状的惊恐,白天同住客栈的锦家小姑娘笑他,“秋小阑,你怎么那么贪吃呀,那么胖,跟我怀孕的婶婶一样。”
他一遍遍安慰自己,只是吃多了,整天无所事事,养出小肚子也正常。
可那晚他被一剑刺死时,肚子好痛好痛,有什么在里面翻涌,就好像……有一个活物般,小小的生命在和他一起流逝。
是了,那是他的孩子,他和易归雪的孩子,还未出世,就跟着他赴了死。
如果那孩子平安出世,现在大概和易铮一般大了,一定会一样的聪明漂亮,说不定会有一头和易铮一样的银发。
被刻意自我欺骗,刻意忘记的事实,毫不留情地翻出来,撕扯着他的心脏,秋阑陡然察觉脸上一阵凉凉的濡湿,伸手抹了把脸。
原来他哭了。
小腹下仿佛重现当年场景的幻觉,阵阵绞痛,秋阑在泪眼朦胧中捂住肚子,思绪被抽离,呆立原地,许久未动。
秋衍从床上艰难地翻身爬起来一步步慢慢逼近秋阑,死气沉沉的外表下,灵魂如万物回春,生机乍现。
眼中是和外表不符的疯狂,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捧起秋阑的脸,珍惜地擦过泪水,满脸怜惜:“是那个人的孩子吧,哥哥从小就喜欢缠着他,可雪王怎会接受人族生的孩子呢?况且他已经有一个纯正血统的雪族儿子了。没关系的哥哥,无论发生什么,我会永远陪着你。”
是了,其实秋阑知道的,易铮是雪族王子,是雪族下一任的王,绝不会是他的儿子,原来他潜意识里,一直希望那是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下意识将易铮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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