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怕把果儿吓着,只带着他在前殿等消息。汪直从穿堂走进前殿,看见果儿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脸上神色十分镇静。汪直心感意外,问道:“你倒不担心母妃有事?”
果儿道:“全宫人都说,母妃是好人。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像母妃这样的好人才不会连生个孩子都出事呢。”
这份自信虽然并不靠得住,难得的是气度过人。汪直有点对他刮目相看,果然皇家的孩子不同凡响。被果儿影响着,他的心情也放松了些许。
在正殿里坐等了一阵,韩姑姑忽然满头是汗地匆匆跑了进来,一见他便道:“哎呦可算找着你了,快随我进去,娘娘有话要对你说。”
汪直心里轰然一震:完了,她都要交代遗言了!
若非遗言,哪儿会生到半截叫个太监进产房呢?汪直伤感非常,看了眼果儿:“要不要我把果儿也领过去?”
韩姑姑也急得都快虚脱了,一脸疲惫地摇头道:“娘娘没说,你还是先自己来吧。”
跟着韩姑姑穿过后院,后殿的西小门走进,一路上汪直脑子都是空白的。产房是间密不透风的屋子,窗户缝隙都拿绵纸糊着,前后两扇门都挂着厚重的棉帘子,汪直一进去就觉得缺氧,好像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没心思去看屋里有哪些东西哪些人,直接快步去到床边。李唐身上盖着被子躺着,一头青丝折腾得蓬乱,屋里光线昏暗,她闭着眼,看上去整张脸都是灰色的,包括嘴唇在内,就好像已经是一具死尸。
才刚两天没见,她便由那个珠圆玉润的贵妇变成了这副德性,汪直一见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再如何想保持冷静都绷不住,拉起她的手颤声唤道:“李姑姑。”
李唐睁眼望向他,面现喜色,抓紧了他的手,哑着嗓子道:“小豆儿,我怕是不成了,你答应我一件事。”
汪直泪流满面点头不迭:“好好,你说,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李唐费力地喘着气:“你答应我,带蓉湘出宫去,好好照应她。”
“好好,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这会儿别说叫他带蓉湘出宫,就是叫他带万贵妃出宫,带果儿出宫,汪直也义不容辞。
李唐欣慰地笑着,只又说了一声“好”便眼神迷离,似是意识又模糊了。
汪直只觉眼前发黑,她这就要死了!要死了!
韩姑姑在他身旁劝说:“小公公你可别高声了,尽量别叫皇上知道你进来过。”
汪直迷迷瞪瞪地被她劝着又从角上小门出去。
回到院里,只觉得天地无色。这种巨大的悲伤他在前世祖父去世时就感受过,并不像故事里描述爱侣丧偶那样“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而是感觉那个重要的人死了,从此自己身体就缺了一块,永永远远也拼不完整了。
李唐跟祖父还不一样,祖父老了,他早早就有了失去他的心理准备,可李唐才二十二岁啊!命数怎就那么不愿放过她,非得要她这时死不可?正如果儿说的,她是个好人啊,又不像柏贤妃那样作死,干什么不能活下去?
汪直急需找个没人的地方发泄情绪,就钻进了角落里的小耳房。跟昭德宫的小耳房一样,这里也是专门给下人受罚用的地方,屋子空空荡荡没什么家具,汪直进来就靠墙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得昏天黑地。
他好后悔这些日子为蓉湘的事岔开了心思,都没多花时间陪陪李唐,也好后悔没有早早为她度过这一关做打算,要是之前猜到这些事,想办法阻止她重拾圣宠,甚至动用手段把她弄出宫都有一线希望,非要沦落到这种地步!他真后悔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屋里黑得很,倒是院里有着光芒,如此逆着光抬头一看,汪直还是认出那是蓉湘。他怔了一下,一时有点为自己满面涕泪的狼狈样讪讪,又很快觉得,我关爱李姑姑又不是什么秘密,她死了我哭有什么奇怪?
“你来干什么?”他抹了一把泪站起身问。
蓉湘平平淡淡地望着他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何不要我了,原来你对娘娘有私情!”
“……”汪直拧起眉毛,“你胡说什么鬼话!”
蓉湘犟嘴:“我才没胡说,若非被我揭破了心事,你慌什么?”
“我哪里慌了?纪姑姑待你那么好,你还编排这种鬼话,怎对得起她?”
“我又没说娘娘怎样,娘娘行得正,坐得端,是你心怀鬼胎,你才对不起她呢!”
汪直思绪被她搅得一团糟,一时都怀疑自己是哭着哭着睡着了,正做着一个古怪的梦。他好不容易又回来正题上,指着蓉湘道:“我说你怎这么没心没肺?娘娘眼下都生死未卜了,你还有心思跟我逗闷子?”
“谁说娘娘生死未卜?”蓉湘绽开一脸欣然笑容,“她已经顺利生下来了,又生了个胖小子,母子平安,韩姑姑正叫我们满宫找你呢!”
“啊?她生下来了?”汪直也顾不得追究她耍自己玩了,赶紧往回跑,晕头转向地“咕咚”一声撞上了门框,直撞得尘土乱飘,然后才在蓉湘的一阵笑声中冲出门去。
一出来才看见,外头天都已经黑透了,原来他已经在屋里坐着哭了好久。
庭院里四处挂满了象征吉庆的红灯笼,整个启祥宫一片喜气洋洋。望着满院橘红色的柔光,汪直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又重活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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