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随沉默片刻,笑了笑:“借你吉言。”
她半边脸被残阳渡成金红,另外半边隐在苍蓝色的阴影中。
那笑容有些像哭。
春条心尖一酸,仿佛叫人掐了一把。
不等她辨清滋味,随随已站起身来:“我下楼走走。”
春条不舍道:“娘子这时候下去?太子殿下刚进去呢……”
新妇出门子才是正头戏,虽然太子妃以扇辟面,但观瞻一下礼衣首饰、仆从排场、十里红妆也算不枉此生了。
随随道:“楼上有些闷,我就在这寺里走走透透气,你不必陪我。”
“可是……”
“我想一个人走走。”随随道,语气里有种陌生的不容置疑。
春条不觉被她慑住,点点头:“娘子小心。”
随随下了楼,漫无目的在寺中走着。
全城士庶都去街上瞧热闹了,平日里车马骈阗的会昌寺反而冷清不少。
她沿着回廊往里走,穿过中庭。
半空中传来一声雁鸣,随随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孤鸿飞过,渐渐远去,隐入烟紫暮色中。
她不知不觉走到苍松翠柏的深处,回国神来时,已身在一座僻静得小佛堂前。
堂中供奉的不知是何神佛,一个衣着寒酸、手拄锡杖的僧人从佛堂的阴影走出来,到了随随身旁忽然停下。
随随这才注意到这是个胡僧,僧衣破旧脏污,还眇了一目。
他侧过头,用那只完好的绿眸打量了她一眼,双手合十一礼:“檀越进去上炷香吧。”
随随朝里望了一眼,只见佛堂掩映在树木深处,斜阳照不进去,只有一盏油灯发出微弱光芒,莲台上坐着的神佛面目也看不清。
她朝那胡僧浅浅一笑:“我不信佛。”
那胡僧也不着恼:“别的神佛檀越可以不拜,这一尊却不能不拜。”
随随道:“为何?”
胡僧道:“此处供奉的是悲愿金刚,小僧观檀越杀业甚重,正该好好拜一拜。”
随随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没想到阿师隔着帷帽都会看相。死在我箭下的野兔野狐的确不少。”
胡僧的绿眼睛闪动着奇异的光:“小僧非但会看相,还会看姻缘。依小僧看,檀越的姻缘到了。”
随随忍不住笑起来:“阿师这回怕要看走眼了。”
胡僧一笑:“檀越且走着看。”
说罢合十一礼,悠然从她身边走过。
随随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循着原路往回走。
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晚霞褪下,侯府的灯火映亮了天空。
远处又传来鼓乐声,是新妇出门的时候到了。
随随踏着吉庆的乐声往回走,木叶在晚风中萧萧作响,她想起那胡僧的话,笑容又漫上嘴角。
姻缘是别人的,身背业债的人只有骗来的水中月,镜中花。
第13章
回去的犊车上,春条一改平日的活泼健谈,小心翼翼地觑着随随的脸色,不敢提及今日的见闻。
随随也没什么谈兴,干脆靠在车厢上假寐。
回到山池院,待高嬷嬷睡下,随随便向春条要酒喝。
平日春条总要千方百计阻拦,今日难得没有二话,乖乖去厨房酒缸里舀了一壶酒,取了两个陶碗:“奴婢陪娘子一起喝。”
随随笑道:“你尝一口看看。”
春条抿了一小口,脸皱成一团,吐着舌头满地找水,灌下满满一碗冷茶才舒了一口气:“好辣!”
这是平日当作佐料用的茱萸酒,自然辛辣。
随随并不挑剔,携着酒壶,搬了张短榻到廊下,一个人慢慢地喝着。
她不求醉,也不求消愁,她早知道酒浇不灭愁——她只是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独饮。
今夜就是这样的时候。
夜风渐起,圆月升到树梢,天穹上挂着几颗疏星。
随随估摸着这时候差不多该行合卺礼了。
她忽然想起四年前的某个夜晚。
那是最后一役前夕,叛军已是强弩之末,漫长的战事即将结束,也意味着他们行将别离。
两人都无话,只有风声呼啸,铁甲铿锵。
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她:“待我回京,便与阿耶说,将储位让给二弟。”
她愕然看他:“殿下为何忽然说这种话?”
他浅浅一笑:“你知道你我有……”
她不等他说完,打断他:“那是家父在世时,与陛下君臣间的一句玩笑话,时移事异,已做不得数了。”
“既然萧将军这么说,”他眼中闪过促狭,“我只好再请媒人上门向萧将军提亲了。”
“你……”她转过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双颊烫得要烧起来。
长到那么大,她只知道舞刀弄棍、领兵打仗,在这些事上,仍像世间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无措。
“我是说真的,”他正色道,“既然你我总有一人要离开故土,那个人理当是我。”
顿了顿:“我不是最适合的储君,你却是最好的将军。”
夜风吹拂长草,星光下草原如海,翻起银色的浪花。
她的神魂也跟着摇曳涌动起来。
“待我回长安将诸事安排妥当,便回来找萧将军可好?”他笑着问道。
“谁说要嫁你了。”她低低地说了一句,转过身快步朝营地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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