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随养着伤不能吃太肥腻的东西, 只陪着他吃了些糕点和鸡茸粥,问他道:“殿下要不要饮酒?民女初到长安时酿的酒, 在地下埋了一年多,这时候喝正好。”
桓煊蓦然想起他带她回长安是深秋, 他们竟已相伴一年多了,不知不觉她的雅言已经说得很好,只仔细分辨才能发现一丝陇右口音。
他目光动了动:“你有伤在身不能饮酒, 等我平定淮西回来再开你这坛酒庆功。”
随随微垂眼帘, 给他舀了一碗七宝羹放到面前,淡淡道:“殿下回来时这酒早酸了,窖中有这么多美酒,庆功该用好酒才是。”
桓煊道:“孤就喜欢酸酒, 酸了你和我一起喝。”即便是酸酒,两个人对饮也是有意思的。
随随抿唇一笑,未再多说什么。
桓煊又道:“缺什么便去同高迈和高嬷嬷说,别什么都将就,不用给孤省钱。”
随随道好。
桓煊道:“待我从淮西回来,我们便回王府住吧,这里终究是别馆,你想念时可来小住几日。”
随随含糊地“嗯”了一声,垂下眼望着九枝铜灯投在地上的影子。
“你会写多少字了?”桓煊忽然问。
随随想了想道:“约有百来个。”
桓煊蹙了蹙眉:“这么少。”那是没办法给他写信的了。
“就不能多学点?”他有些不豫。
随随道:“民女笨。”
桓煊看她下棋就知道她压根不笨,只是不上心罢了。
他乜了她一眼:“只会那么几个字,你怎么给孤写信?”
随随自然没打算给他写信,听他这么一问,倒不好作答。
桓煊却自顾自道:“罢了,孤也不难为你,高迈每旬写信报告府里的情况,你随他的信附点东西便是。”
随随道:“什么东西?”
桓煊额角一跳:“自己想。”这都要他教,这村姑真是不开窍。
用罢晚膳,两人对坐着用了一碗茶解腻,随随便道:“殿下天不亮就要走,民女伺候殿下早些沐浴就寝吧。”
桓煊挑了挑眉,心下略感诧异,鹿随随跟了他这么久,其实一直没什么侍妾的自觉——他虽从未有过别的侍妾,但有时去别人家赴宴,席上也见过姬妾怎么小意温柔地奉承夫主,鹿随随虽也低眉顺眼,但她的低眉顺眼却不叫人觉得她低人一等,倒有股子漫不经心,仿佛是俯就别人,就像一头豹子即便趴在地上你也不会将她当作猫。
她也从来没什么奉承他的意思,下厨给他做各种吃食,也没什么讨好的意思,他不来时她也时常做,整个山池院从福伯、高嬷嬷到杂役都吃过她做的吃食。
平日盥洗、沐浴、更衣这些琐事,她从不主动上前伺候,他也不是叫她来当奴婢的,便一概自己动手。
今天她却一反常态要伺候他沐浴,实在透着些古怪。
大约是临别在即舍不得他吧。
他心下受用,却仍是道:“浴堂里水汽蒸腾,对你的伤不好。”
随随也就不再坚持,去橱子里取了寝衣和巾栉送到浴堂里。
桓煊跟着她进了浴堂,故意道:“今日怎么待我特别好?”
随随半撩着眼皮,用眼梢看他,反问道:“民女平日待殿下不好?”
桓煊从未见过她这种神情,只觉说不出的撩人,呼吸不由一窒:“差强人意吧。”
随随无声地挑了挑嘴角,转身走出浴堂。
直到她的背影融化在水汽里,桓煊还有些发怔,他觉得今日的鹿随随有些不一样,似乎比平日要飞扬一些,耀眼一些,让他想起那日在校场上她驯服烈马时的模样。
他揉了揉额角,宽衣解带,走进浴池里泡了会儿,又打了桶冷水浇在身上,这才换上寝衣回到卧房。
夜里桓煊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均匀平缓的呼吸,怎么也睡不着。
他转过身,用胳膊支着头,借着月光端详她,她的睫毛靠近眼角处上翘,靠近眼尾处却微垂,只要略一低眼就掩了眸光,此时他觉得这些睫毛就像一排小钩子,勾得他心痒痒。
她的睫毛轻轻一颤,眼睛忽然睁开,眼里没有半点睡意,却盛满了月光。
桓煊的目光像是被她的眼睛吸住了,怎么也挪不开。
她突然转过身,抓住他的衣襟,毫无预兆地把他拉向自己。
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呼吸纠缠在一起,她微垂着眼眸,看不清眼神。
桓煊呼吸一窒,心跳到了嗓子眼,喉结动了动,从干涩的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别闹。”
随随抬眼看他:“不想?”
桓煊轻轻按住她的肩头:“你有伤,等我回来。”
随随不理会他,偏了偏头,望着他的眼睛,淡淡道:“我想。”
说罢,她毫无预兆地吻住了他。
桓煊要回兵营不能久留,相拥着合了一会儿眼,窗纸已经微明,到了该离去的时候。
桓煊低头看了看怀中人,她因为受伤亏了身子,这回虽然节制,但还是累坏了,此时双目紧阖,呼吸有些沉。
他没有叫醒她,轻轻把她环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拿起来放到一边,坐起身,复又躺下去,在她眼皮和嘴唇上轻轻啄吻了几下。
他挑起她的一绺头发,忽然想剪下一小段来收在那只装着平安符的锦囊里,临到头又觉丢人,他几时变得这么黏黏糊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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