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血沫呛堵着他的口鼻,令他说话的声音不时被打断,那在他身体里蔓延的毒素在麻痹着他的感官知觉。
欧阳昭明看到眼前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周围没有一丝光芒。
死亡正在他身上降临。
他凝聚着最后的力量,在被死亡拖进永恒的寂静之前,对骑着马带着他们逃向南齐的少女做着自己最后的叮嘱:“进入边境之后,把马跟我的尸体抛下,避开边军继续走……边境的村庄有我安排好的人,你拿着我的手令,他们会听你的差遣……”
宝意的眼泪冲破了眼眶,在她的脸上拖出两道泪痕。
她眼前的一切模糊又清晰,背后的人说话的声音极远又极近。
“等找到他们以后再入城,再去南齐的皇都,你大哥在出席南齐的史团里,去找他……”
“宝意,你不可以停下,你要一直向前……”
各种意义上的,一直向前,不要回头。
宝意泣不成声。
但她始终没有停下,没有回头。
战马越过了草原与南齐的边境,进入了南齐的国土,宝意见得到远处燃烧的篝火,看得到这片寒冬没有降临的土地。
背后的人捂在心口的手已经无力地垂下,他身上仍有余温,在这微冷的夜风中沉沉地靠着她,枕着少女的肩膀,像是陷入了一个长眠的梦。
宝意勒紧了缰绳,他们骑着的马缓缓地停了下来。
她反手过去,握住了欧阳昭明垂在身畔的手,一阵风吹过,马背上就只留下那曾经挂在少女腰间的刀和金色的长鞭。
驻守边境的南齐军队远远地看见有人骑马进入了国境,可是等踏着夜色跑过来,就只见到一匹东狄的战马孤单地站在这里,马背上空无一物,而再朝着远处的山谷望去,那里也没有半个人影。
“走吧。”过来查看的士兵牵住了这匹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的东狄战马,对自己的同僚说道,“先把这马牵回去。”
黑夜漫长,边境荒凉,他们在找到这匹马之后又派出了一小队人马过来,在附近彻底地搜查了一遍,都没有见到潜入边境的人。
东狄封境这些年,鲜少有过界的时候,不知怎么这次放了一匹马过来。
负责搜寻的小队长举着火把,看着自己麾下的士兵在四处搜寻,心里琢磨着:马是好马,养着也不费草料,若是改日东狄人寻来,想把马要回去,那就必须得先问清楚今日潜过来的人是谁,再来谈把战马还回去的事。
他想着,才开口道:“收队吧。”
天边的明月从明亮到暗淡,深蓝的天幕由东方渐渐地透出一抹光亮来。
这是晨昏交接,守卫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在南齐边军发现战马的地方,又重新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她像是黑夜中的一抹影子,确认了周围没有人在看着这里,才有些迟缓地从此处离开,带着水的脚印很快被草地所吸收。
……
天光再次亮起之时,宝意已经进入了苍翠群山。
她的身上还沾着血迹,走得跌跌撞撞。
欧阳昭明让她把他的尸体跟着东狄的战马都留给南齐的边军,宝意没有照做。
她把他带回了玉坠空间里,但这一次等到的却是这具身体在怀中慢慢变凉。
真的救不回来了。
宝意怔然地在水里呆立了很久,才拔下了他背上的两支箭,抱着他上了岸,开始为他整理遗容。
周围的白雾同上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还在同样的距离,没有露出更多的地方。
她是想要哭的,但她哭不出来。
她麻木地看着面前的人,为他擦掉了脸上的血,缝补了伤口,又替他梳过了发。
还好,她还记得要趁着夜色逃离。
等到群山沐浴在阳光中,宝意也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最高的一座山。
阳光唤醒了一切,又是新的一天,少女站在山上,伸手扶着身旁的树,看着远处的村落中升起的炊烟,感到破裂的心中有什么被重新唤起。
她缓慢地抬手,按上了自己的耳后,进入了玉坠空间,然后又带着欧阳昭明的尸体从里面出来。
她这样奔走了一夜,身上看起来很狼狈,但是欧阳昭明看上去却被打理得很好。
他身上的衣服,宝意已经给他修补好了,此刻他躺在长满青草的土地上,两手交叠在身前,似乎随时都要在阳光下再次复苏。
但是宝意知道,他不会再醒了。
宝意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一只手,那修长的手指已经变得僵硬,但她记得曾经的温度。
她一开口,就听见自己声音的艰涩,仿佛有金属片在相互摩擦:“这里——”
这两个字刚说出来,宝意就感到喉咙里有什么在往上冲,她只来得及转过头去,一口鲜血就吐了出来,溅在绿色的草叶上。
宝意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喉咙里残留着腥甜的味道。
她急促地呼吸着,片刻之后才平复下来,再转向面前的人。
一瞬间,那些死去的情感再次从灰烬里复燃了起来,她感到了脸上的湿润,感到了心中的怒火,感到了再次充斥胸膛的仇恨。
宝意赤着双手,开始在地上挖坑,湿润的土壤被翻开,掩盖在她刚刚吐出的鲜血上。
他说他是奸臣,佞臣,不娶妻不生子是为了不想祸及后人,但她知道,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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