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初醒,姜红菱惊出了一身冷汗,看着头顶悬着的雨过天青色轻纱帐幔,她一时有些恍惚,不知这是梦是醒。
隔着纱裤,狠掐了自己一把,几欲掉泪的痛楚,在在彰示着这并非梦境。
她分明被顾家沉井死去,又亲眼看着顾家沉沦灭亡,如何一闭眼的功夫,又躺在了这里?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湖绿色水波纹绣莲叶荷藕丝绸被子,正是自己的嫁妆之一。她还记得,这床被子是出嫁前,家中奶母帮忙绣成的。嫁到顾家之后,这床被子她盖了两年,后被火星撩了被面,这才换了。为何如今又盖在了自己身上?
姜红菱不解,坐起身来,身上微有几分不适,不觉低吟了一声。
帐外守着的丫鬟听到动静,连忙上来撩起帐子,说道:“奶奶醒了。”一面就使赤金双鱼钩将帐子勾起,又说道:“奶奶今儿身上可爽快些?昨儿晚上,太太打发人来问,还给送了碗银鲊汤。只是奶奶睡下了,就不曾告诉奶奶。”
这丫头身段修长,圆圆的脸面,话语轻快,唇角带笑,却正是自己陪嫁丫头之一的如锦。
然而如锦早在自己嫁入顾家的第二个年头里,得了场大病去了。眼下,她却站在床畔,笑盈盈同自己说话。
难道,她是回到了当年不成?
姜红菱垂下长长的眼睫,敛去眼中的疑惑,只淡淡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如锦不疑有他,笑说道:“奶奶是病糊涂了,今儿是四月初三啊。再过两日就是清明了,太太前儿还同奶奶说起要去祭扫少爷的坟,偏巧奶奶又病下了,正愁怎么办呢。”
姜红菱顿时明白过来,这一年是大业十二年,是她嫁入顾家的第一年。
顾家是江南世家大族,世代簪缨。祖上因有从龙之功,被封为义勇侯。
传到如今,老侯爷五年前身故,其妻顾王氏育有二子。长子顾文成,乃是现任顾氏族长,承袭爵位,次子顾武德任江州中正。虽是钟鸣鼎食之家,但自老侯爷一辈起,已有式微之势,到了如今这辈,更是江河日下。然而俗语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再如何,终究是江州一大势力,趋附之辈仍旧多如过江之鲫。比如,姜红菱的娘家。
姜红菱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祖上三代为官,算的上是书香世家。然而这等家世,在这些高门大户面前,根基却浅薄的很。故而,当顾家前来下聘之时,她的兄长姜葵便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想起这门亲事,姜红菱不觉嘴角浮起了一抹冷笑。
她还记得当时嫂子的说辞:“顾家大少爷顾念初,温文有礼,英俊倜傥,又是长房嫡出的长子。你这过了门,就是大少奶奶。这可是门不可多得的好亲,若不是刘家退亲,这好事可落不到妹妹你头上。”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过她,这位顾大少爷已是痨病缠身,故而才会被同为世家的刘家退亲,这样的“好事”也才落在她姜红菱头上。
姜红菱五岁丧父,六岁丧母,她的亲事自然由兄嫂说了算。她名为姜家二小姐,实则只是兄长手里的一枚棋。
其时,顾家寻了阴阳先生来看了她的生辰八字,只说和顾家少爷极其匹配,顾家便急三火四的下聘。只是短短一月的功夫,顾家就把她抬了过去,成了顾家的大少奶奶。
然而那顾念初却是个命中注定的短命鬼,即便家里连哄带骗的为他娶亲冲喜,也一无用处。就在姜红菱过门第三天,这位大少爷便就撒手人寰。姜红菱又从新妇,变作了新寡。
如锦取了衣衫裙子过来,说道:“奶奶穿衣裳罢,好容易好些,仔细再着凉。”
姜红菱点了点头,却见如锦拿来的是一件月白色清水芙蓉盘花纽对襟衫子,一条玉色水波纹绉纱挑线裙子,没有言语什么。
顾家这样的人家,自然是不会准许她改嫁的。她守的是终身的寡,穿的自然也是终身的孝。
听凭如锦服侍着穿了衣裳,她起身下地,踏着绣花拖鞋,走到楠木雕石榴花妆台前坐下。
虽说是为冲喜之故,到底也是家中少爷娶亲的大事。因着当时婚期急,家中来不及造备嫁妆,顾家便说不用麻烦,一应都是备好的。自然了,毕竟当初是为了迎娶刘家大小姐的,这屋里的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选的上好的木料,用了江州最巧手的匠人比着当下最时兴的款式打造的。螺钿雕花鸟栏杆拔步床,红木描金兽面双扇衣柜,六扇双面苏绣四季花卉锦缎屏风,嵌琉璃面酸枝木躺椅,烛台灯盏亦都是描金刻银的。顾家虽不如以往,却也还不难于此。
如锦提着黄铜鸡鸣壶往铜盆中注入热水,姜红菱洗脸漱口已毕,便开了镜奁,取出一只绘着白梅花的宝蓝色瓷盒子,沾了些许香脂轻轻匀脸。
看着镜中那张熟悉的面容,鹅蛋小脸,淡淡的娥眉,目横秋波,琼鼻樱口,肤如凝脂。虽因守孝,不能涂抹胭脂,只以香脂润肤,却越发显出瓷白一般的肌肤,清丽脱俗。
姜红菱禁不住轻抚着这张好容颜,她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凡见过她的人皆交口称赞,说这小姑娘将来必配得一位好夫婿,一生荣宠。想想上一世的收场,这就是她的一世荣宠?姜红菱红唇微扯,想必上天也看不过去,方才让她重活一次,她又怎能辜负?这一次,她必定要好好的活着,活出个滋味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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