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存了事,尽管眼睛睁不开,却没法睡沉了,且还开始做起梦来。
梦里的人皆是一张模糊面孔,不知男女,不知来历,只没来由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让她在梦里十分紧张,不停地跑呀跑——
“珠儿,醒醒,你怎么了?”
有人用微凉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俯身过来的整个人似乎也带着一种冰凉的水气,和梦里那些辨不清的人影相比多了一种真实感,珠华眼皮颤了又颤,终于一个激灵,被唤醒了过来。
苏长越收回了手,关心地坐在炕边看着她:“怎么忽然做起噩梦来了?你梦见了什么?”
珠华还有点恍惚,心跳也快着,过一会情绪才缓了一些,下意识去摸他的手,反问他:“你衣裳穿少了?手怎么这么凉?”
苏长越笑道:“不少,只是忽然下了小雪,天阴了下来。”
珠华恍悟:“怪不得我在家里也觉得冷,几时下的?我睡下前还没有——你淋着了没有,快去把衣裳换了。”
她边说边转头往外张望了一下,隔着雕花格窗,果见廊外天空中飘下碎蕊般的小片雪花,地下已经湿了,只大约雪下得不久,没怎么积下来。
“没事。雪下下来时我已经快到家了,只沾了薄薄一层。”
苏长越说着,起身还是把外面的棉袍脱了,然后坐回来,作势要上炕:“你睡得暖和,替我捂一下。”
珠华闻言往里蹭一蹭,给他让出外侧的地方来。
苏长越却摇头笑了:“——我开玩笑的,你把被子盖好,别着凉了。”
他自己起身要去找别件衣裳换,珠华终于彻底从噩梦里醒过神来了,拉他:“你上来,先跟我说一说大妹妹的事;再有,我还有别的账跟你算。”
苏长越自律惯了,除了新婚那几天外,别的时候白天都从不在床炕上呆着,但这时候见她头发团散着,脸颊红扑扑地要跟他算账,心下一时好笑,如她的意脱了鞋袜坐到她旁边去,只仍注意着不和她靠得太近,免得把身上残余的凉气传给了她。
然后很有兴趣地问道:“你要和我算什么账?”
“先说大妹妹的事。”珠华坚持按顺序来——她也是真关心,道,“你去秦家怎么样,还顺利吗?”
“秦学士让秦太太给我道了歉。”
珠华不由吃惊:“真的?”
虽然是应该的,但秦家能真做到这一步很不容易了,秦学士论辈分要长一辈,论身份比苏长越高了好几个品级,且还正提携着他,他要想把秦太太做的事就含糊着带过去,苏家只好认了,至多不结这门亲,硬再要秦家道歉是没办法的。
撇开秦太太的道歉是否真心实意,就秦学士来说,他能这么做可见求亲之意诚恳,也不是那等护短或一味顾面子的迂腐士大夫,这种情势下,苏长越恐怕很难再说出拒绝的话。
珠华再一问,苏长越道:“我说要再回来问一问妹妹,她昨晚见那样,心里难过,回家哭了许久。”
其实苏婉才没哭,她起初被秦太太扫了面子不错,但后来章二姑娘又被秦坚白当面给了难堪,更别提其后孟钿搅场,章二姑娘连着秦太太全出了大丑,苏婉看戏看得目不暇接,该找补的当时就找补了回来,且又不损自己分毫,她回去时根本不担心事。
不过苏长越要说她哭,外人不知真假,是个很好的托辞,避免了当场就给出回话来。
珠华赞同:“还是要再看看,哪怕答应,也不能这么快——他家那个太太很会做梦,我们答应得容易了,她又不把大妹妹放在眼里了,以为非他家不可呢。”
她这么替苏婉着想,苏长越心下暖意融融,要说些什么,不想跟着就见她变了脸:“好了,大妹妹的事就先这样,看他家后面怎么样再说。现在来算一算我们的账了。”
苏长越:“……嗯?”
珠华不满地瞪他:“还装傻,你做那么重要的事,难道不要先跟我说一声吗?我又不会拦着你,可是你说都不说,假如出了什么不好,我连个准备都没有,一家子人怎么办?”
“你是说——”苏长越明白过来了,他本来阳气旺足,在炕上呆了这么一会功夫,身上已经全暖回来了,往她那边凑了凑道,“你见到我草拟的那些弹劾词句了?”
珠华板着脸点点头。
她真吓了一跳,苏长越面上一句也没漏过,私下却已在写弹劾万阁老的奏章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嫁给他之前早知有这一天,但一没想到她会被瞒得这么严,二则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
说句实话,她有点怕。
想起当年苏父一封弹章而致好好的家庭倾覆的结局,这个代价付得太惨,当这件事真的来到眼前,她发现她只是无数凡夫俗子中的一个,完全不具备一点大无畏的英雄气概,直接吓得觉都睡不好,做起噩梦来了。
苏长越向她伸手,柔声道:“珠儿,过来。”
“……”
她就没骨气地过去了,生气被隐瞒跟求安慰寻安全感这两件事又不矛盾嘛。
苏长越揽了她,轻轻拍抚着她的肩膀:“别担心,我没打算立刻就弹劾万永。”
珠华马上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太怂,干咳了一声:“我没有阻扰你的意思。”
那是他的生身父母,当年说没就没了,这个公道一定要讨回来,换成她在这种境地也是一样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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