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崔姑母只提了这么一嘴,好像没什么别的涵义,只是对阿笙规劝道:“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以博陵崔氏嫡长女的身份,风风光光嫁到合两姓之好的李家,十里红妆。当时送嫁的场面便是说成万人空巷也不为过,不知道多少女郎艳羡,可到头来不过是无子被休的凄凉场面。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只是一个令娘家人蒙羞、让他们提到的时候头都抬不起来的累赘。”
“所以,”崔姑母最近很少说这样一长串话,静静喘了两口气,才接着道,“阿笙,你一定不要学我。侍奉婆姑、勤俭持家,对夫主温言相待是出嫁的新妇一定需得做到的事,便是他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你也要宽宥原谅。就算再委屈再难过,也不要轻言发泄出来,在心里默默忍耐。等你熬到年纪大了,若是夫主或儿子有出息,你也被封为一个老太君,那时候好日子就来了。”
讲到了这里,崔姑母紧紧钳住阿笙的手腕,牢牢注视着她:“你须得记着,一定要有自己的儿子。若是生不出来,就从人牙子手里买一个替你生。待到生出来之后,去母留子,在这件事上,万万不可有不需要的仁慈之心。我就是在此道上听信了崔大夫人的话,非得执着于要一个从自己肚子里面爬出来的,结果吃了大亏,现在已是悔之晚矣。便是这孩子与你不亲近,你也是他的嫡母。碍于孝道,他必然会好好尊敬你。”
“你记住了吗?”崔姑母咬着牙,似乎是把生命最后的力气都燃烧,用在说出这一番话上,“一定要有一个儿子。”
然后崔姑母就卸了力,好像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还有心回忆起旧事来,“那时候我岁数小,躲在屏风后面,悄悄看着李家这个男郞,很是木讷,口齿也不甚清楚。父亲问什么话,都要犹豫好久才敢回答,还一直拿帕子擦汗。父母说这人胆子太小,恐怕难成大业,但我觉得不要紧,他能一心对我好就成。后来私底下相看的时候,他一双眼睛都看得直了,说必然会永远爱重我、对我好的。我的丫鬟全笑出了声,但我那时候心里想的是,就他了。我不看重才华名声,却看重他这番心意。只要他能对我好就成。”
像是觉得当时的想法有趣,崔姑母嗤笑出声:“当真是年轻。便是图人什么,也不能图他对你好。不知道哪天他就会收去这份好,而那时候你就一无所有了。银子和孩子,却都是你手里牢牢攥着的,我当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伸出帕子接走崔姑母吐出来的蜜饯果核,阿笙揉揉自己被捏青的手腕,疑惑地问:“既然不能做到,当初为什么还要承诺呢?”
崔姑母轻轻笑起来,又摸摸她的头发,“都及笄快要嫁人了,怎么还是一团孩子气?”
崔姑母自嘲一笑:“不过,我当时也是像你这般认为的。也是到最近才明白过来,想来我这么一大把岁数,想起李垂文的时候,居然还是又怨又恼,也是愚蠢至极。好在总算在咽气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我相信他花前月下,对我做出承诺的时候,是真的认为会永远都爱重我、尊敬我的。就像当初,我犟着脖子对父母说绝不会后悔的时候,也是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崔姑母又捻着一颗蜜饯,送到嘴里抿着,“可是人终究是会变的,你不能拿着他从前说的话来质问如今的他,因着这已经是两个人了。就像当初我觉得这果干腻人,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可是现在年纪大了,反而觉出它酸甜味美。”
“不过是岁数小的时候太一意孤行,觉得自己永远都所向披靡、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变。可是一辈子实在是太长了,我连身边人是怎么样的都看不穿,连我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不过是断梗浮萍。又怎么能轻言永远不会后悔呢?我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能让别人替我实现?”
崔姑母淡淡道:“都言落子无悔。但是倘若真能重来,我再不会将男人的甜言蜜语,当做颠扑不破的真理,如若当初只是相敬如宾、听过的话都只当是过眼云烟、守好一个主母当做的本分,我也就不会再失望,更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午后久雨初晴的阳光播撒进来,让这榻上清浅弯着唇角弧度的崔姑母,又成了清名盖涿郡的嫡长女:“阿笙,我不再怨他了。”
好像是燃尽生命最后的华彩,她反而消去了从前身上总夹裹着的冷淡疲倦,显出来了一点快活劲儿来。
崔姑母最后还向阿笙埋怨道:“今儿这药怎么送来的这么晚?我都用不下了。”
因着路上出了一点差错,不过阿笙不想因着这琐碎事惊扰到对方。
因而,阿笙鼓着自己的腮帮子,只是道:“怕是因着不是双桃伺候,您就咽不下药了。”
“只是因着我要在她面前撑出主子的气势来而已。”崔姑母眨眨眼,指示阿笙把剩下的半碗药,倒在靠门最近的盆栽里,还小声冲她耳语道,“有时候这药实在是苦得厉害,我就支走双桃,悄悄把剩下的药剂和渣子倒在那里头,谁都发现不了。”
阿笙无奈,把这药碗带出去,头也不回道:“我再去用炉子给您热一遍,这回让双桃看着您服药。”
看着阿笙已经迈步出去,崔姑母轻笑着摇摇头,忽然伸出手,疑虑道:“你和阿璜的事……”
不等清妍的女郎转过头来,崔姑母又失笑:“罢了,我这辈子都过的如此糊涂,又有什么资格去指点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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