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锡琮说这话时,是微微笑着的,眼角有倏忽一闪的亮光,直让人恍惚以为那里有泪水滑落。周元笙的心忽地跟着抽痛了一下,急忙细细打量他,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因过了经年累月,他口中所述的不过只是故老传闻,亦真亦幻,是耶非耶,一时皆难辨。
周元笙叹了一声,宽慰道,“也许对那个孩子而言,活着是更为艰难的事,倒不如早早去了,落得一身干净。来日投身一处清白人家,总好过今生纷争连连。”
李锡琮听得笑了一笑,扬眉道,“你哪里学来的这副陈词滥调,人生虽有苦楚,可仍是挡不住有无限生的乐趣。譬如万里河山,唯有活着才能亲眼见上一见。塞外积雪陌上繁花,但凡亲身感受过,才知何谓风月江山,何谓倾国倾城。若是连今生都掌控不住,又何谈来世逍遥?即便为着如画江山,如诗年华,也正该努力地活着,再难也值得拼上一拼。”
听罢其言语,周元笙心头不禁一震,至此方认真凝视起眼前的少年,他不过将将过了十七,带着一身刚劲一脸硬朗,眉目清冽中有掩不住的精锐霸道气息,全然不同于太子的秀逸温润,薛峥的内敛谦和,虽跋扈却矫健坚毅,神采飞扬中透出勃勃生气。她这般看着,倏然间已打了一记寒噤,想到若日后与此人为敌,会是一件多么令人惊怖生畏之事。
见她惶然不语,李锡琮轻轻一笑,踱了两步,恢复了一派好整以暇的神气,道,“我今日却也话多,竟与你说了这许多陈年旧事。也不知能否满足你的好奇之心?”
周元笙渐渐回过神思,勉强一笑道,“尚可。多谢王爷亲口释疑,好过我来日道听以讹传讹之言。也多谢王爷尚且愿意相信臣女。”
李锡琮闲闲笑道,“好说,孤王与小姐也算有缘。小姐数次帮扶之情,孤王铭记于心。来日或有须我出力之处,请小姐不必讳言。”说罢,向周元笙略略颔首示意,便即迈步向殿外走去。
周元笙愣了愣,尚为来得及向他行礼,待要转身,忽闻他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小姐虽志不在此,但也须提放人心反复,人言可畏。若他日再有人于私下相约,望小姐谨慎三思,切勿因好奇令自己涉险。孤王言尽于此,小姐善自珍重。”
她不必回首,也知道他方才说完这话,业已动身,几步之后便去得远了。若不是外间有芜草轻轻摆动的声响,她真要以为他是凌云腾空而去。这般想着,她已是无声地笑了出来。
那动如脱兔,狡黠轻佻的少年,时而阴沉,时而明媚,时而冷漠,时而诚挚,盛气凌人,生机盎然,轻快灵动如一弯激流,城府深沉若不动山丘。亦庄亦谐,变幻无常,一时之间当真难分哪个才是他本来面目,又或者这些统统皆是他的真实面目。
☆、第34章 幽恨暗生
当晚周元笙归家,用过晚饭,自在房中临帖温书。彩鸳推门入内,也不奉茶,却是一脸笑意盈盈,直看得周元笙眉头微微蹙起,方从身后拿出几封信笺,笑道,“今儿的信函不少,只是这里头有官样,也有私样,不知姑娘想先看哪一个,还请姑娘示下,我好挑出来呈上。”
周元笙明白其意,也笑道,“狭促妮子,惯会磨牙。”伸出手去,将信笺一把拿来。粗粗一看,果然有来自苏州府的几封,分别是外祖母、母亲和舅母寄来,另有一封却未落款,观其字迹正是薛峥擅长的藏锋瘦金。
她心里惦记着薛峥的信函,只耐住性子先从长辈的读起。待都看完,掩信闭目良久,只是一言不发。急得彩鸳一径催问,“郡主可有说服老祖宗?二爷怎么说,是否叫姑娘安心,静待佳音?”
周元笙闭着眼睛,扑哧一笑道,“嗯,这回可算遂了你的意。日后带了你回苏州,忙完了我的事,便正正经经给你寻个好人家!再耽搁下去,怕是你要急出病来了。”
彩鸳得闻这话,终是长舒一口气,半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笑道,“可算有着落了。还是郡主娘娘厉害,一出马便能说服了老祖宗,姑娘好好和郡主学学,那千人疼万人宠的劲头可不是白来的。”因又问道,“二爷是会和皇上亲自说,还是叫郡主出面?毕竟姑娘是储妃人选,总不好由公主府直接下聘罢?”
周元笙点头道,“母亲自然会安排,她早前已和皇上谦辞过,忖度圣意未必想要我嫁与太子,这会子皇上又极器重二哥哥,两下里求恳一番,皇上才好顺水推舟全了这个人情。咱们只须安分等着就是。”想了想,便又嘱咐道,“你回头说与彩鸾妈妈听,这阵子行事低调些,也不必再传递东西进来,以免节外生枝。”
彩鸳一一答应着,二人此时都觉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带房中空气皆流转着轻松欢畅,当即闲话起来,笑语欢声一时不绝。
还砚斋中一派喜气,上房此刻却是宁静澹然,一脉安息香幽幽袅袅,飘散萦绕。周洵远换了衣衫,坐在榻上休憩。段夫人接过丫头手中巾帕,亲自为其净过面,方才打发众人退去。见周洵远面带倦色,便轻声问道,“老爷有烦心事?是内阁的,还是枢部的?”
周洵远轻轻摆首道,“烦心谈不上,不过操心些。皇上下旨,明春再开恩科。我身兼礼部尚书职,这事不得不上心,且又值皇上御极二十载,须得认真选拔些人才出来,方能令天心大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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