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周元笙与众将同食同饮,商议军务过后,方才步出城中行营。待要登车回府,忽然又停下脚步,对宋蕴山,道,“陪我去城楼上看看罢。”
她头一次登上北平城楼,沿着女墙缓缓行走,迎面朔风凛冽,风中夹带着浓重的血腥泥土气息,令她有一瞬间的作呕之感。然而不过片刻之后,她便稳住胃中的翻涌起伏,泰然镇定的站在了巍巍城楼之巅。
褪去白日里的喧嚣呐喊,旌旗展动,此时的旷野茫茫无际,黑夜像是潜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猛兽,有着吞噬一切的张力。周元笙举目望去,在暗夜中探寻着敌军营地的方向,口鼻已逐渐适应了鲜血的味道。她蓦地里想起李锡琮当日讲述的经历,他第一次见到尸山血海一般的修罗场时,抑制不住呕吐不止的事。
原来她比自己想象的尚要坚强!她下意识的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坚强,这样的无所畏惧,其实正是源自腹中那流动的生命。
周元笙沉默有时,便听宋蕴山轻声道,“夜间风大,王妃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罢。”
她颔首笑笑,却不曾有动身离去的意思,只是将身上氅衣裹紧了些,继而问道,“你适才听他们言说,咱们的箭矢尚能坚持几日?”
宋蕴山微一沉吟,应道,“若似这三日敌军的攻势,大约还可以坚持五日左右,就怕敌军会……”
周元笙回眸望向他,截断了他语焉不详的低语,“不错,贾固求胜心切,势必加紧攻势。咱们可还能坚持得住?”
这道发问,暂且没有人回答。宋蕴山心下亦着紧,想了想,方问道,“王爷给您的信中,说道何时派兵增援?”
周元笙道,“他要我们坚守半个月。”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她再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守住北平。”
可是若没有攻击的武器,她究竟应该如何做才能守得住这座城池,李锡琮并没有告诉过她。
良久的无声静默之后,周元笙在黑夜中缓缓扬起唇角,笑容苦涩,如同自语,道,“你知道他就快攻下济南了,我一定要守住这里才行。可是即便连夜赶造,也难以制出那许多箭矢……”
她的话停在这里,半晌无人应和。二人立于城楼之上,陷入了焦灼无望的缄默。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旋即响起一记清脆骄横的嗤笑,“亏你还有勇气指挥战事,你没读兵书,难道连史书也没读过?”
周元笙回首一望,只见任云雁身披立蟒白狐斗篷缓步行来,于夜色中分外妖娆醒目。她在周元笙身旁站定,脸上兀自带着嘲讽般的淡笑。
周元笙收回目光,亦轻声笑道,“大敌当前,先不忙讥讽我,你若有好计策,不妨说来听听。”
任云雁眺望城下,缓缓道,“此刻再赶制箭矢,当然来不及。你没有箭,难道不会向他们借么?”
周元笙不禁转顾她,含笑道,“愿闻其详。”任云雁似颇为满意她求教的态度,微微一笑,道,“昔日有草船借箭的典故,如今你不会依样葫芦,来个草人借箭?如今咱们只守不攻,显见着是要打持久战,南军恐怕只以为我们一应物资俱是充足,断然想不到我们还会缺了最为紧要之物。且南军近日想必也在暗暗揣度,防着我们趁夜偷袭。这么好的机会,你还不好生利用?”
周元笙听罢,已展颜笑开来,点头道,“是了,赶制箭矢不易,赶制几百只草人倒是容易的很。”她转头看了看宋蕴山,后者当即颔首以示明了。
任云雁说完对策,不再言声,只专注望着前方,少顷,便听周元笙笑着说道,“多谢你。”她便微有一怔,不过随意哼了一道,并未答话。又伫立一刻,方才转身漫步离去。
三日后二更时分,正是人困马乏之际,兵将们业已熄灯就寝,只有前方守夜兵士依偎在一丛篝火前,缩手缩脚的昏昏欲睡。才要盹着,同伴之人突然猛地推了推他,惊道,“快瞧,城楼上好像有人。”
二人慌忙定睛再望,可惜是夜星月暗淡,四野无光,影影绰绰看见城墙之上吊下许多人来。二人登时大惊,急忙跑回营地向上峰禀报。不多时,那贾固已自帐中披衣起身,听完详情,冷笑一声道,“雕虫小技,当真是破釜沉舟了,既然要偷袭,那便乱箭阻之。”有人忖度一刻,谨慎言道,“将军,敌军不过两万人数,加之连日死伤,此刻再行偷袭损兵折将,是为反常之举。我等应谨防有诈。将军不如观望一阵,再行定夺。”
贾固眯着眼睛扫视帐中人等,笑笑道,“尔等是被那妇人挫了锐气不成,一个个非要摆出战战兢兢的模样。不必观望,更不必等着他们近前,即刻命弓箭手将偷袭者射落于城下。”
旷野之上,一时间矢落如雨,箭飞似雹。待城墙上再也无人影晃动,那漫天的箭雨才将将停住。朝廷兵将折腾了半日,俱已疲惫交加,见上峰并没有命他们近前检视敌军伤亡的命令,也便早早退回营地休整。
岂料翌日黎明,天刚微亮,贾固派去侦查的兵士带回了异样的消息,城墙上下干干净净,别说是敌军尸首,就连一点血迹都不曾得见。贾固帐下众将犹是方知,昨夜是中了敌军的奸计,只是当着主将面前,谁也不敢亦不肯多言此事罢了。
贾固正是心头火气,气急败坏之时,虽值兵士勇猛攻城,亦不免纵马于城下,发狠喝骂道,“宵小之辈,使此鬼蜮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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