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带梁芷薇进宫时,太后神色之间始终淡淡的,她认为那是一种信号,抑或说,那是一种敲打。敲打梁家,不要再枉费心机,过去的早已过去。
而今第二番请她进宫来,说这样亲密无间的话,倒叫明筝一时困惑起来。
天威难测。
太后一生深宫沉浮,怕是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有一层深意。
她暂还推测不出,太后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若说是要梁家死了这条攀附之心,那么昨日那场宴后,目的早已达到,宫里不至于闭塞至此,太后该早得了消息才是……
对面太后目光如炬,明筝知道此刻不是多思多想的时候,她扯出一抹苦笑,颇无奈地道:“坊间传闻多有谬误,未料污了太后清听。承蒙太后娘娘抬爱,臣妇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子嗣之事,也讲求缘法,大概缘分未到…”
太后点点头,“你能想得开固然好,本宫觉着与你投缘,有些替你可惜罢了。”
明筝敏锐察觉到,太后神色之间,似乎有些失落,她反复回想自己的答话,并没察觉不妥之处。
宫人带着梁芷薇进了来,屋中的谈话便暂时停下,太后待梁芷薇也和善,叫人捧了八宝盒,赏点心给她吃。
太后和蔼地笑道:“梁姑娘天真烂漫,这年岁的姑娘,无忧无虑不知愁,瞧着就喜气。来日,少夫人常带姑娘来宫里走动,敬瑶,去把入宫的对牌拿来。”
明筝站起身,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惶然无措。突如其来的泼天恩宠,她没办法不多想。
到底是为什么……?
总不会是又瞧上了梁芷薇?可就在刚才,太后赞了她庄重,又说梁姑娘“天真烂漫不知愁”,要做侯夫人,要当虢国公府的家,天真烂漫不知愁怎么行?太后这样的身份地位,绝不会不懂自己话语的分量。
老宫人捧了红绸托盘来,上头盛着明晃晃鎏金宫牌,下角垂挂着三寸来长的金丝穗子,明筝不敢生受,俯下身来执礼道:“娘娘,臣妇无功无劳,何敢当得娘娘如此。”
老宫人敬嬷嬷笑道:“梁少夫人不必惊慌,明老太爷景安年间为先帝修撰起居注,是御前最亲近的人。后来主持编修九州行舆志,足迹遍布四海,呕心沥血,夙夜兴寐,历时二十余载,于社稷之功不可斗量。而今明思海大人、明辙、明轸大人,亦是朝廷不可或缺的人才…太后娘娘又见您和善聪慧,端沉知礼,便有亲厚之意,您万勿多思,领受太后娘娘心意便是。”
明筝只得俯身拜下,“臣妇多谢娘娘赏赐。”
太后点点头,缓声道:“时常进宫来,陪本宫坐坐。这牌子你好生收着,有它,出入掖庭不必走那些个繁文缛节,派人到慈宁宫知会敬瑶一声,她会安排的了……”
话音刚落,便闻外头传来宫人的请安声。
是嘉远候陆筠到了。
明筝站起身,与梁芷薇交换个眼色。后者自打听见“嘉远候”这几个字,脸上便泛红了一片,无措地捏着衣襟。
明筝心道,今日太后安排这一出,莫不是就为着此刻,想叫嘉远候亲眼瞧一瞧梁芷薇,制造机会牵一牵线不成?这……未免冒进了些。
可皇权如天,慈宁宫太后娘娘便是做什么都不能算作出格,天下礼仪规矩说到底不过维持皇权体面。
太后眉眼明显多了一重柔色,她摆摆手,吩咐敬嬷嬷,“去告诉一声,说梁少夫人明氏在我这儿呢,叫他过一刻钟再来。”
明筝听见这句,心头石头才算回落,她想到陆筠这个人,心里多少有些芥蒂。若能不见,自然不见得好。
又再寒暄片刻,眼看一刻钟就要到了,太后命人看赏,给梁芷薇等梁家女眷赏下了诸多绢花、珍珠、手串等物,宫人伴着明筝等从咸若馆退出来。
满庭丁香蔓草,馥郁着初夏的花园,头顶上光色耀眼,点点滴滴洒在周身,像给人镀了一重金边。远看那妇人纤娜的影子,真红命妇冠服,大气而端严。
陆筠想到那年在西北一座野庙中避雨时,偶然见过的那尊菩萨。便孤零零栖身荒寺,也该叫人合十手掌,虔诚跪拜,远望敬肃,不可亵焉。
宫道狭长,两侧是红墙,一旦相遇,便是避无可避。
明筝只得侧身行礼,口称“侯爷”。
一角妆花蟒袍跃入微垂的视线,绣金线的江牙海水图纹昭示着尊贵不凡的身份。
明筝察觉了身边梁芷薇的紧张雀跃,大抵想唤声侯爷,又想先介绍自己,只听姑娘笨拙地说:“小女梁氏……”
头顶遮过一片影子,嘉远候是那样高大健朗,明筝下意识抬眼,正正对上了陆筠扫来的目光。
许多年后,她头回打量嘉远候的面容。
他板着脸,几乎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幽深不见底,浓眉斜入鬓角,轻抿薄唇,唇色极淡。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下巴,比年少时的他更多了几分威严沉稳。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这样的身份,岂能不引得争抢……
明筝的感叹,仓促的打量,不过只在瞬息间。梁芷薇才只说出四个字,就见陆筠负着手,自她们面前面无表情地走过。
梁芷薇有些挫败,可宫人在前,她不敢多说什么,挽着明筝的手,一步步朝出宫的方向走去。甬道另一头的随墙门内,陆筠立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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