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行听得感慨,“你们这样的,也算共患难,感情自比平常夫妻更深些。”略犹豫了下,还是悄悄问她,“皇上既然废了你,怎么还替你安排后路呢?我以为你们是过不下去了,才一拍两散来着。”
说起这个,知愿有点羞愧,“只怪我太任性了,我自打进宫起,就没法子适应宫里的生活。当着主子娘娘,总唯恐自己做得不好,我又不善交际,和太后处得也不好,总觉得宫里没有一个人喜欢我,宾服我,所以我老是做噩梦,梦见自己从塔尖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说着,无奈地笑了笑,“加上我和皇上之间,几年下来也没处出感情来,总是他客气待我,我也客气待他,他要是不高兴了,我也不爱理他……不是说他不好,就是没有那份感情,您知道么?我活在宫里,活成了局外人,没有半点意思。后来老是头晕,半夜里喘不上来气儿,心蹦得坐不住站不住,老疑心自己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越是这么想,就越害怕,夜里连灯都不敢灭。这心悸的毛病,每发作一回就满头满脸的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觉得这皇宫我待不下去了,再困在里头,我活不过二十五。”
她现在提起,眉眼间还带着那种恐慌,这是心思细腻的人才可能产生的症状,搁在老姑奶奶身上,一碗沙冰就解决的事儿。
“你出宫,是为了逃命?”
“可以这么说吧。”知愿娓娓道,“那会儿症候越来越重,恰逢阿玛坏事,后海的宅子给抄了,阿玛也发配乌苏里江,我这皇后是一天都当不下去了,连遇上个把贵人常在我都心慌,觉得她们八成在背后议论我,笑话我。这么着,我干脆和皇上说开了,我说我要走,我在紫禁城里活不下去。本以为他会大骂我一顿,死也要我死在宫里,可没想到他琢磨了一个时辰,最后竟答应了。”
如今回忆起来,还有那么点不真实之感。皇后是一国之母,就算平常大家子,要休了明媒正娶的太太也不是件容易事,何况煌煌天家!皇帝终究是个好人,他顶着内阁的一片反对声,放了她一条生路。也可能是因为不喜欢,没有深情吧,一别两宽,对谁都好。
“只是我这一走,倒把您牵扯进来了……”知愿愧疚不已,“听说您如今是他的纯妃,姑爸,我怪对不住您的……”
关于这件事,颐行看得很开,说不要紧,“大小是个事由。我不进宫,怎么能见着你,怎么能捞你阿玛呢。尚家小辈儿里,因为你阿玛的事儿不能入仕,倘或没人扶持一把,再过两年,尚家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这番话说得知愿愈发没脸,低声嗫嚅着:“本来这担子,应当是我来挑的……”
“没事儿。”老姑奶奶说,“谁挑都一样。眼下我混得不错,你不必替我担心,只管和姑爷好好过日子。等再过两年,悄悄地回城看看,也好让老太太和你母亲放心。”
后来又询问,伺候的人手够不够,生计艰难不艰难,知愿说一应都好,“可惜您如今有位分,要不在我这儿住上两天,咱们姑侄一处,也享享天伦。”
这就不用想了,皇帝是不会答应的。颐行又在她的陪同下四处走了走,看了看,看见这宅邸透出殷实和雅致,占地不比丰盛胡同的宅子小。
转了一圈,又回到前院,皇帝站在鱼缸前,正研究那架自制的小水车。
知愿起先再见他,心里不免带着点尴尬,但再思量,也就坦然了。
“爷,”她叫了他一声,“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皇帝转回身,淡然点了点头。他没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不过问了她一句:“日子过得怎么样?”
知愿说:“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圣驾来承德避暑的消息,我听说了,原想去给您磕头的,又因为眼下这模样……不敢。”
皇帝显然比她看得开,虽说初见她的肚子令他吃了一惊,但转念想想,快三年了,她有了新的生活也是应当,便释然了。
再要说什么,似乎只剩叮嘱的话,“你既已被废,就不再是宇文家的人,是好是歹,不和朕相干。不过有一桩,以你现在的境况,不便留在承德,还是隐姓埋名,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吧。”
知愿怔了下,半晌俯首应是,愧怍道:“是奴才不懂事儿,让万岁爷为难了。”
皇帝轻轻抬了下手指,这就行了,人见了,老姑奶奶的心愿也了了,便转身往院门上去,经过颐行身边的时候,扔了句:“走了。”
他不愿意在这里多逗留,可颐行却不大舍得。她和知愿分别了这么多年,从她嫁进宫起就没有再见过,如今碰了面,还不到两个时辰呢,就得返回行宫,实在让她不情愿。
“要不……”她脚下蹉着步子,“在这儿吃顿晚饭?”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要不要顺便再住上两天?”
颐行说好啊,“咱们一块儿住下。”
简直是异想天开!皇帝忿忿地想,他已经很大度了,原谅了她另嫁,也原谅了她怀上别人的孩子,再让他留宿这里,岂不是连最后的底线都没有了吗!
“别嗦,快上车。”他下了最后通牒,车门上的竹帘垂落下来,他已经坐进车里了。
颐行没办法,只好和知愿依依话别,让她小心身子,“倘或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
知愿哭起来,“下回再见,不知要到多早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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