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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是邓瑛心中的疑问,若不是在这里听到郑月嘉和刑部官员的交谈,他自己也很难相信,杨伦的妹妹,那个已经许嫁阁臣嫡子的女人,会在自己受刑的前夜说出这辈子为他而活的话。
    郑月嘉见他不说话,又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杨伦的妹妹?”
    邓瑛垂眼,“她身上有两块芙蓉玉坠子。”
    杨氏一族崇玉,族人无论男女,皆爱佩玉。
    邓瑛点到了这一点,郑月嘉不由叹了一口气,“可能还真被你看准了。”
    说完,朝外面说了一句:“让李善过来找我。”
    说完,抱臂又问邓瑛,“除了这件事呢,没有别的话了?”
    “没有。”
    他声音很淡,有疏离的意思,郑月嘉领了他这份意,点头道:
    “行,那我走了。”
    话冷了,意思也就淡了。
    郑月嘉走后,庑房的门户被严实地锁死,里面留了个不太烧得暖的碳火炉子。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邓瑛的脚边,邓瑛蹲下身,靠着火炉慢慢地脱下自己的鞋袜,安静地坐了很久。
    张胡子还没有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郑月嘉的安排,想要再多给他些时间。
    如果是,那真的有些多此一举。
    炭火逐渐烧完了。
    邓瑛终于站起来,转身半跪在木方榻上,用手指掀开一点点的窗纸。
    他也没有别的目的,就想看一眼外面的人或者物。
    以前他没有起心倚靠过任何人,包括父兄和挚友,但此时却想要肢体的接触,隔着囚衣也好,如果可以,最好身上要比他温暖那么一点。
    此时外面有人吗?
    倒是有。
    杨婉就捏着小册子坐在刑房后面的石头台阶上。
    屋檐上在滑雪,偶尔一两抔落下来砸在她脚边。
    要说受惊倒不至于,但看着也冷。她不自觉地抱紧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沉默地抠着小册子的边角,眼皮很沉,却没有睡意。
    昨晚她睡在邓瑛面前,睡得也并不好。
    大半夜的时候醒了,睁开眼发现邓瑛抬头望着窗上的雪影,好像一直没睡。
    夜里无光,但他眼睛里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哪怕他自己穿得很单薄,身子看起来冷得发僵,可那份在受刑前夜,仍然能安坐于墙角的平静,却令杨婉觉得有些温暖。
    入人世,虽重伤而不嫉。
    邓瑛的这种人性,在二十一世纪能治愈很多人大半个人生。
    以前为了知道邓瑛受刑前后的事,杨婉之前几乎翻遍了X京的几座图书馆,也没有找到靠谱的相关文献。
    但却有很多乱七八糟的资料散落在晚明和清朝的文人私集中。
    比如清朝的一个不那么正经的文人,就在他自己的私集里杜撰过这么一段。
    他说邓瑛受刑后把自己的“宝贝”藏在一只小陶罐里,一直带在身上,后来他做了东厂提督,在城里置办了大宅,就把陶罐埋在外宅正堂前的一颗榆树根下,命人每日给酒坛浇水,据说,这叫“种根儿”。种根的时候心虔诚,没准儿躲过内宫刷茬,那底下还能长出来。可惜后来,邓瑛获罪受死,激愤的东林党青年把那酒坛子挖了出来砸开,掏出里面的腐物烧成了炭。
    杨婉看到这里,就果断弃掉了那个清朝文人所有的资料。
    做历史研究,别说立场,最好连性格都不要有。
    那人是有多扭曲才能编出邓瑛“种根儿”这种没脑子的事。
    杨婉扒邓瑛扒到最后,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明史研究者,出于任何目的,对邓瑛进行人身羞辱的。而最能够对抗这些乱七八糟的记述的东西,莫过于真正的一手资料。
    有什么比身在当时,亲眼所见更直接的资料了呢?
    杨婉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怎么说呢?
    文献里的那个人是死人,和活人之间没有边界。他们没有隐私,已经熄灭了的人生就是拿给后人来窥探的。但是活在杨婉眼前的这个邓瑛不一样。
    他不是烧不起来的炭火堆,不需要复燃。
    杨婉觉得,至少在这个时空里,他除了是自己的研究对象之外,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是平等的。
    算了。
    她最终决定不要这个一手资料,站起来拍掉头发上的雪沫子,但仍然有点不甘心,回头又朝布满黑苔的墙壁看了一眼。
    算了。
    她又把这两个字默念了一遍。
    等他好一点了再说吧,反正这一趴……也不是很重要。
    第5章 伤鹤芙蓉(四)
    杨伦站在马栓边,接过水壶仰头喝水。
    李善从雪道上赶来,招呼杨伦道:“杨大人,您来了海子里也不跟我这儿招呼一声。我这…”
    他上了年纪,边跑边说人又着急,话没说完就在半道上呛了满肺的雪风,踉跄地咳起来。
    杨伦把水壶甩给家仆,朝李善迎上几步,“李公公本不必特意过来,你们给陛下当差,我的事情不能烦你们管顾。”
    他说话自慎,也得体。
    李善得了尊重,心里也有了些底,一边缓气,一边打量眼前这个青年。
    他与邓瑛同年考中进士,既是同门也是朋友,虽然一个入了六科,一个在工部实干,仕途并不相似,但还是经常被京城里的人拿来做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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