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40页
    “不扛你能怎么样,刑部好不容易顺着琉璃厂抓住了山东这条线,就算杨伦想帮你,他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邓瑛在纸上描勒框架,偶尔转头参照杨婉的图纸,声音不大,也很平静: “其实,虽然你将才那样说,我愿意听。但事实上,我不希望杨大人帮我。这个时候,他最好的是和白尚书这些人一起面对我。对他来讲哪怕回避我,在内阁眼中都是不对的。”
    杨婉看着他不过半刻就模出了她画得乱七八糟的图样,“你这样说……到底是在为谁着想。”
    这个问题好像过于具体了,并不适合在研究里进行设问。
    毕竟人是一个历史性的个体,大部分的决断都和他自身的身份立场,社会关系相关。
    杨婉并不希望他认真地回答。
    但邓瑛却停下了笔,望着笔下图纸认真想了一阵。
    “我的朋友不多,认可的人也不多。不说是刻意为了他们,是到现在,我本身……”
    他说着顿了顿。
    墨汁已经渐渐在笔尖凝滞,他低头将袖子又往上挽了一折,探笔刮墨,“我本身已经无所谓了,所以我想做一些我自己还能做到的事情。我如今担心的是三大殿的工程浩大,涉及账目众多,老师已经归乡,我不知道,这么多年里,我和老师有没有遗漏之处。”
    “如果有呢。”
    杨婉追问。
    邓瑛笑笑,弯腰落笔继续勾画,“那就像你说的,抗着。”
    说完,忽觉脚腕上的伤传来一阵冷痛,他不得不闭眼忍了一会儿,有些自嘲地笑着自问:“不知道抗不抗得过去。”
    “能的。”
    邓瑛侧身绕过杨婉的背,去拿她手边的镇纸,接着问她:“你怎么知道。”
    怎么告诉邓瑛呢?
    因为贞宁十二年的春天在历史上风平浪静,一片空白。
    司礼监仍然如日中天,内阁无波澜,杨伦,白焕,白玉阳这些人也没有经历任何的官场沉浮,所以,根据现有的情势,在这一段空白背后,邓瑛做了什么选择其实并不难推测。
    杨婉事后在记这一段笔记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点不忍下笔。
    她可以记得比较简单。
    比如:贞宁十二年春,邓瑛受审刑部,掩盖琉璃厂案。
    这样就够了。
    历史研究首先需要的是史实,其次才是人性。
    但她在纸上写完这一段话后,却觉得它的内涵远不够完整 。
    “姨母。”
    杨婉在灯下闻声抬头。
    月色清亮,扇门一开,各色花香就散了进来。
    易琅跑到她身边,“母妃呢。”
    杨婉搁笔搂住他,“娘娘吃了药刚睡下了。”
    “哦……”
    易琅忙放低了声音。
    杨婉抬起头,问跟着他过来的内侍,“怎么这么晚。”
    内侍应道:“是,今日殿下温书温得久了一些。”
    “行。”
    杨婉牵着易琅站起身,“你们下去歇吧。
    内侍们躬身退出内殿,易琅便趴在桌边看杨婉翻开的笔记。
    “姨母,你也在温书吗?”
    杨婉抱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易琅仰起头,“姨母是女人,为什么也读书读这么晚。”
    这话还挺有意思的,杨婉甚至有点忍不住想破戒,给这小娃娃洗脑。
    隔了太过久远的年代,这孩子应该永远想不到,六百年以后,特权阶级全部消失,会有一堆女孩子跟他们一样冲杀在高考一线,然后一路杀进过去常年被他们操控的领域,和他们争抢话语权。
    “那不读书姨母应该做什么呢。”
    “姨母要嫁一个好人。”
    没法说,和二十世纪不一样。
    这还真是当下,她能收到的最真心的祝福。
    杨婉收好笔墨,蹲下身拍了拍易琅腿上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沾上的灰。
    “在殿下心里,什么样的人才是好人?”
    “为百姓谋福祉的人就是好人。”
    “那什么样的人是坏人呢。”
    “邓颐那样的人就是坏人,他让百姓过得不好。”
    杨婉点了点头,“殿下为什么会这样讲。”
    易琅拉着杨婉的袖子,“因为我的先生教我,‘民为重,君为轻’。”
    杨婉顺着问道:“哪一位先生?”
    “张琮,张阁老。”
    哦。张洛的父亲。
    也是靖和年间的第一位首辅大臣,一个在历史上和邓颐“齐名”的奸佞。
    杨婉发觉历史的走向虽然有规律可寻,但只要注意观察个体,就会有点魔幻。
    比如,无论帝师的品性如何,他们都会拼命地努力,力图把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引向正道。不管他们自己是不是整天搜刮民脂,狎妓风流,也要求他们的君王做明君,哪怕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在君王手里。
    这一点,宦官集团和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些阉人的生死富贵,全部悬于君王的情绪上,因此他们总是致力于关注君王的喜怒哀乐。
    这也是大明百年,文官集团始终无法彻底搞垮宦官集团的原因。人性总是趋向于无脑关照自己的人,就算人本身知道,这是不对的。
    杨婉抱着膝盖蹲在易琅面前,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她会觉得笔记上那一段记录的内涵不够完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