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自己一定在劫难逃,没想到他看见我瘦骨嶙峋的样子,倒出一点油来喂给我,说:‘连老鼠都难以偷生,更莫说人了,你也不容易。’于是他干脆将我养起来,等我恢复了体力,便将我放了。
“我心里感激,便在他家里住下,防着别的老鼠来咬坏家里的东西。义父也时常省下一些吃的给我。也是在那一年,我义父遇见了我义母,陆文音。”
似乎重新看到了当时的景象,老鼠精目光悠悠,回到了旧日的时光:“那天,义父在河边石桥旁的柳树下卖油,天上下着小雨,青黛色的天空衬着黑白的瓦房,好看极了。这个时候,义母撑着油纸伞便从石桥上慢慢走过来。她穿着柳叶色旗袍,未施粉黛,只有耳朵上一对翠玉耳坠,像幅画似的。
“我悄悄在石桥边陪着义父,就看见义父看她看得眼睛都直了。义父二十七了,一直没钱娶妻,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穷,从没有动过成家的心思,怕别人跟着他受苦。但是那天,义父是真的动心了。
“我是认识我义母的,因为曾去过她家里偷米吃。她是个富裕人家出身的大家闺秀,早年还曾去过西洋留学,满腹诗书。只是后来家道中落,房子变卖还了债,一家人不知道搬去哪儿了。
“义母走过来,说:‘打三两油。’义父呆呆愣愣的,差点打翻盛油的搪瓷杯。我当时笑得差点滚进河里,义母见他头发打湿成雾茫茫的一片,便将伞移过来替他遮雨。打完了油,义父差点忘了收钱,直到义母走远了,义父还追到石桥上看着她拐进巷子里。
“后来每过一段时间义母都会过来打油,义父早早就准备好,把最好的油给她留着,却不敢开口和她说一句话。一直过了两个月,义母才先开口:‘你家的油很好。’义父脸腾一下就红了,嘿嘿笑着也不答话。义母见他那个呆样子,也忍不住笑。我当时才发现,义母每次来,脸上从没有笑脸,周身总是笼着愁绪,那是她第一次笑。
“后来义父悄悄打听,才知道义母父亲已经过世,家中只有一位老母亲,只是不理事,此外便是有两个堂兄弟,因为游手好闲,一心想把她嫁给有钱人,好自己收了彩礼。义母不肯,他们就三天两头地上门催。
“直到那天,义母的堂兄和她母亲擅自做主,要把她嫁给一个六十岁的糟老头子。那老头子家里已经有了七房姨太太,义母嫁过去和守活寡有什么两样。那天下着大雨,义母一个人跑出来,却没有撑伞,趴在石桥栏杆上哭,哭了一会儿就盯着河水发呆。
“我跟着义父出来,正好瞧见她抬脚要往栏杆上爬,义父吓得扔下油担子就冲过去,却又不敢唐突她,只是用衣服给她遮雨,又掏出帕子来让她擦眼泪。那天两个人在桥上说了什么我也没听见,因为雨声太大。
“当天晚上,义父回来就翻箱倒柜把家里的积蓄全都翻了出来,连夜出门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又跑出去,却原来是跟义母约好了的,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银镯子交给义母,说:‘我只有这点钱,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
“义母收下镯子,一声不响就跟着义父回家了,晚上我才知道,两个人竟然就这么结婚了,家里贴了喜字,点了一堆红蜡烛,两个人连喜服都没有,就拜了天地。原本义父大概知道义母是不喜欢他的,洞房的时候还准备自己去堂屋睡,还是义母硬拉着他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第二天,义母的两个堂兄果然找上门来,要收彩礼,不然就把人抢回去。义父正想说自己去筹银钱,义母却站出来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谁知道我有没有怀上他的孩子呢。你们就算把我带回去,人家也不会要的。’义父听得满面通红,我却佩服极了。两个堂兄没办法,只好挑了两担油回去。
“后来日子倒是安安生生的,只是义父明白义母心里没有自己,嫁给他只是为了摆脱被堂兄操控的命运,义父自然很愿意帮忙,只是对着她总是诚惶诚恐,生怕自己委屈了她。
“义母也还是时常闷闷不乐,除了做一点简单的家务,就老是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写东西。义父是不怎么识字的,偶尔义母兴致来了,念诗给义父听,义父听不懂,只能说‘好诗好诗’,渐渐的义母就觉得没趣了。
“这么过了小半年,义母更加郁郁寡欢,看见义父也有些嫌弃的样子。她是大家小姐出身,骨子里总端着些骄傲,义父也不介意,只是想法子把最好的给她。第二年春天,家里好容易熬过了冬,已经没什么钱了。听说镇子外桃花开得好极了,义母嘴里念叨了好几天,想去看看,只是没有好衣服穿,没有胭脂打扮,怕去了惹人笑话。
“义父记在心里,省了两个月的饭钱,给义母买了一套新衣服和一些胭脂,兴冲冲带义母去看花,可那个时候,山花早就谢了。看着满地残红,义母这么久的委屈终于压不住,一个人坐在树下哭了许久。义父心疼极了,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结果没想到过了两天,义父神神秘秘地拉着义母要去山上看花,义母还发脾气说他故意膈应自己,好说歹说被拉着去了。没想到竟然是义父熬了两个通宵,悄悄扎了许多纸花,一朵一朵绑在树上,映在翠绿的叶子里,比开花时还要好看。那天义母蹲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回来之后对义父的态度就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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