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阿素居高临下望着他深邃的瞳孔,里面似有燃烧的火焰,只是神色却依旧平静。
他抬头望了她一眼,沉声道:“永宁,下来。”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好听,无法抗拒。阿素只觉得浑身都紧张起来,她犹豫着该自称贱妾还是罪妇,却没想到他丝毫未迟疑,挥手便抽了佩剑。
阿素望着那剑锋寒芒,瑟缩了一下,低声道:“不劳陛下,妾之分也。”她闭上眼,引颈探入鲛绡,用力蹬翻高几。然而想象中的窒息并没有到来,只是瞬间失了重,直扑在绣着繁复三章的蔽膝上,鼻翼间充斥着清冷的檀香气息,下一瞬就一股力量猛然揽入怀中。
阿素靠在他坚实的胸膛,才发觉他一手持剑斩断了鲛绡,而另一手正紧紧扣着她的腰,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又作什么妖。”他的声音带着冷意。
“若有不测,让你阿娘后半生如何依托?”
原来阿娘竟没事,阿素茫然欣喜,只觉得一颗心落到原处,只是她刚欲开口,却忽然从喉间涌出一股鲜血,溅落在他玄色的冕服之上。
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事情,他淡色的瞳孔蓦然幽深,那还是她第一次在他俊美的面孔上见到惊惶。然而他一向沉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冷静厉声道:“传尚药局奉御。”之后握着肩将她进怀里,像是抱着瓷人,声音大一点便会震碎了似的,在她耳畔低声哄道:“方才食了什么?”
只是阿素能感觉到此时他的心跳得剧烈,整个人如同一张紧绷的弦,她想说不打紧,一张口,却有更多的鲜血喷涌了出来,正落在他颊边唇畔。血泊中阿素模模糊糊感到他跪倒在自己身旁,手掌抚在自己脸庞上,拇指按在唇畔,似乎想将那些血都堵回去,这样便能挽留她,然而鲜血却只是顺着他的指缝源源不断流了出来,如同她急速流逝的生命。
那个珍而重之辗转百道的胡饼终从他怀中跌出来,滚在地上,酥皮碎了一地,绵白的瓤染着刺目的红,却再无人顾及。他长睫剧烈颤动,深潭般的眸子涌着疾风骤雨。
那样的表情,是心痛么?
阿素知道一定是自己已有了幻觉。
“不许睡。”他用力握着她的手,低声令道,五内俱焚,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阿素却觉得那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弥留之际她于电光石火间醒悟,然而剧烈的疼痛袭来,再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曾想过自己有千百种死法,却唯独没有想到,最后居然栽在了一碗甜羹上。
再次醒来阿素发觉自己身处强烈的煎药味之中,五感慢慢恢复,只觉得浑身都痛,胃里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燃烧,身体却冻得僵了,一动也不能动。睫毛微微挣开一条缝,模糊的视线中有人影闪动。
第4章 溯回 难道现在正是景云二十三年的那个……
原来我还活着。
阿素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然而浑身湿冷黏腻,极不舒服,身上一点力气也无,眼皮儿却有千斤重。
周围似乎燃着炭火,她想唤熏帐的宫人撤了这潮冷的被衾,刚启唇烟熏火燎的味道混着腥臊的水汽直往嗓子里面钻,下一瞬便有个声音嗫嚅道:“永宁县主……殁了。”
嗳,这般妄言,恐要受责罚。
阿素虽冻得说不出话来,却替那人担心了一遭。果然远处有人疾言厉色道:“安敢妄言。” 那声音颇有些阴沉,隐约有一丝熟悉。
那个声音怯怯又重复了一次:“方才还有气息,这会……这会一点脉也没了。”
“啪”的一声脆响,那人便捂着脸滚出了三丈远,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喘一声。
接着便有靴底疾风阔斧踩在地上的沙沙声拂过她的头顶,阿素直觉哪里似乎不对,却摸不着头绪,片刻后才想起,方才那人竟然唤她县主。
昏昏沉沉中,阿素想抬起手臂,却只抓住一捧枯草,身下硬得发慌,自然并非柔软的床榻。她僵硬着脖子艰难地望了一眼,视线中的手白皙幼嫩,与原先的自己没有一丝相同。她几乎有些糊涂了,难道还是在梦里。闭上双目再睁开一次,依然是同样情景。
这时她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冷硬潮湿的地上,而远处炭火旁一群人跪着,中间横着一具幼小的身体,细瘦的下颌裹着狐裘里,长长的睫毛垂着,发梢湿漉漉地贴在额上,只是她的脸颊映着火焰的红光,却苍白没有一丝血色,还隐隐泛着青灰。
像个死人。
阿素只觉得脊背冒上来一阵寒意。那容貌万分熟悉,赫然是年幼时的自己。而现在她却仿佛置身事外,看着在武卫环立之下的医正抖着手,将一碗浓郁的药汁灌进那具幼小的身体里。
她浑浑噩噩,只有身上刺骨的湿寒僵硬提醒着她这一切并不是梦境。远处有个魁梧的男子向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似乎正是方才急切跨过自己那人。
那人犀簪进德冠,紫褶白袴,十三銙金带,两道剑眉英武,却凝着抹不去阴郁。朦胧间阿素终于想起一个熟悉的名字,承平,先帝二子,孝德皇后唯一的子嗣,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然而在波诡云谲的景云年间却二经废立。
阿素藏在阴影里,目瞪口呆地望着火光中李承平年轻的脸忽明忽暗,依稀记得与这位表兄最近距离的接触便是十二岁那年冬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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