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恪整个人都是僵直的,牙关紧咬,进来那么久了,他一句话都没说过。
“诸位,时间差不多了”,唐直走上前来,齐桓的气息已经极为微弱了,要不是沈游激将了他,靠着胸口一口气吊着,只怕早早昏厥了。
“你们先出去”
周恪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沈游了然,估计是临终别语,毕竟齐桓下一次醒过来只怕是回光返照的时候了。
王汝南和赵案面面相觑,到底先出去了。
沈游抬脚就走。
室内,只剩下了齐桓和周恪。
“先生,我找了大夫,你为何不肯治?”,周恪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
齐桓整个人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很久,周恪才听到了齐桓说,“……生死有命”
周恪面无表情,神色茫然。
其实重活一次也并没有什么用。
他上辈子有三憾,一憾当时第一次政治斗争失败,无法挽救那些因为吴四娘暴露而无辜被杀的女子。而这一憾沈游帮他填平了。她的放足运动开了一个好头,只要慢慢的走下去,总有移风易俗的那一日。
原本他不过是打算随意帮个小忙。于是往周家藏书阁里塞了那本文宴之的诗词集。果然,沈游翻到了这本书,周恪原本以为沈游只是借此机会寻找到和文宴之志同道合,一同反对小脚的人。
谁知道沈游太过聪慧,竟然摸到了齐桓,甚至试图与齐桓联手废除裹脚。
沈游的动作比周恪想象中快的多,计划也相当完善。
周恪隐隐约约的看到了希望,于是干脆全力支持沈游。
心学里面许多人手或是齐桓给周恪的,或是他自己安插的。而这些人手在散出去的时候,不管他们有没有夹带私活,至少给沈游办起事来尽心竭力。
这些隐晦的帮助让沈游的计划成功率更高。
一憾已经有完成的希望。
二憾……恩师早亡。
周恪生来母亡,有父不如无父。他八岁进了崇明书院读书,人生中全部的温情都是齐桓给的。齐桓承担了他生命中父亲的角色。
齐桓对于周恪来说,亦师亦父。
许多时候,周恪会觉得自己如同齐桓的翻版。他们一样的笑容温和,一样的老谋深算。周恪上辈子活到二十八都没娶妻生子,除了他自己不愿意之外,也有一部分是受到了齐桓无妻无子的影响。
他从不觉得血缘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周恪甚至想的好好的,等到将来他老了就去培育一个弟子,承袭自己的学术衣钵,继承自己的政治资源。
可就在他连中六元之后,他生父骤然亡故。
周恪却根本不愿意为生父守孝。他直接在京都做翰林编修。
偏偏就在此时,金陵传来消息——齐桓病故。
这个消息彻底改变了周恪的人生,他一面处理恩师丧事,一面问询王汝南、赵案。这才得知恩师当日被贬谪就是因为提议赋税改革。他生前为了赋税改革竭尽全力。可惜致仕太久,加之心学的影响力在民间却不在官场,他发动的这场赋税改革还没开始就失败了。
于是齐桓郁郁而终。
周恪接手了心学的势力,一点一点的经营,几乎呕心沥血、夙夜难寐,终于坐上了首辅的位子,他继承了齐桓的遗志,改革成功却因为劳累过度而亡故。
再活一次,他奔波劳累,四处寻找名医。不仅仅是大齐境内,他甚至将目光放去了海外。他赠予给沈游的那颗红宝石就来自于海外贸易。周恪组建海外贸易的商队,除了为了赚钱之外,也是指望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或许海外有奇药,可治疗脏腑衰竭。
除此之外,周恪清楚的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为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一路上什么东西都能放弃,包括生命。
他无法让齐桓停手,周恪不是没考虑过帮助齐桓进行税改。可当他提议的时候,齐桓拒绝了。
周恪时至今日都记得齐桓说得那几句话。
“谨之,你连中六元,已是木秀于林,此时此刻,你更不该进入众人视野当中,三年不鸣才是你要做的。”
在官场上,平平庸庸不是错,鹤立鸡群才是错。
周恪彻底死心了。因为一旦被人扒出来,周恪孝期搞风搞雨,在以孝治国的大齐,周恪必定仕途无望。所以齐桓一心一意要他在家守孝,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他插手。
如果无法帮助齐桓完成税改,那就只能阻止他。
赋税改革是个大坑,周恪身在朝堂这种权利中心都忙活了接近十年才搞定。齐桓在野,试图搞定赋税是根本不可能的。果不其然,当时齐桓发动各类报纸热议赋税改革一事,直接挑动了满朝堂官员们的神经。
官员们的薪俸极其之低,只靠薪水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无法满足。所以他们多数都收到过底下人的冰炭孝敬,而下层官吏或多或少的都收过大商人的孝敬。
钱能通鬼神。
再加上商人极力培育家中子弟入仕,而世家大族们送有前途的子弟入仕,送有钱途的子弟从商。
士人与商人相互勾连。早已是一盘烂账。
而齐桓的税改最核心的一条就是要征商税。这简直就是螳臂当车,踩在满朝堂官员们的底线上蹦哒。
如果不是周恪插手,挑动并发起闺秀与妓子们的诗词之争,转移了群众视线,在朝的大佬们眼看着开征商税一事被压了下来,才笑呵呵的装作没看见。否则齐桓就不是改革失败,而是招来杀身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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