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恪怅然的叹了一声,继续写道:“那时皇帝怠政多年,我又权柄加身,煊赫一时,整个内阁权柄之盛,甚至压过了皇帝。”
周恪言辞之间颇为轻蔑,“皇帝唯一的抵抗方式就是不见、不朝、不讲、不批”
“可惜了,直至我死之前都没能光明正大的限制皇权。”
沈游彻底明白了,最开始的时候大齐的内阁就是个秘书班子,但在数百年的演变中日渐成熟。
票拟制给予了内阁极大的权力。他们可以代替皇帝起草各类诏令、批复下级、拟定政策等等。他们甚至还可以封驳皇帝的某项意见。
而一旦皇帝怠政,内阁迅速强势起来,皇帝就只能充当人皮图章,专门负责给大臣们用朱笔画个圈,吩咐司礼监太监按一下玉玺。到了此时,内阁可以半脱离皇帝,独立的运转整个大齐。
可要是皇帝本人够强势,那么内阁也会沦为皇帝的传声筒。
文官集团与皇帝无意识之间相互斗争,全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周恪上辈子坐到了首辅的位子上,然后试图以一种温和的方式彻底的压制皇权,可他过劳死了!
周恪不是没能一时压制皇权,而是没能让大家都意识到皇权需要限制,权力不能无休无止的扩张。或者说有人意识到了,却没人敢做。
沈游想想都知道,周恪失败的原因极其复杂。
一来内阁有宰相之实,却无宰相之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内阁虽然窃取了部分皇权,但皇帝要想收回这部分权力就极为轻松。内阁固然制约了皇权,但依然是依附于皇权而存在的。
二来大臣们内部都不统一,官场党争、权力倾轧极其严重。阁员可不好当,敢于任事被指责擅权弄权,唯命是从被指责懦弱庸碌。
反正就是个小悲催,天天夹在皇帝和百官之间,里外不是人。
当上了阁员,不想庸庸碌碌的,要么你跟着皇帝干,要么你跟皇帝对着干。
阁员内部都不统一,更别提底下的百官了。
什么同年、同乡、同袍、同科……只要能找着一个名目就能够勾连结党。
三来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所以全部的内阁大臣都是在一场一场的儒学考试里磨出来的,接受着儒家最正统的教育长大的,他们极难以突破自己。他们或许在无意识中与皇权做了斗争,但却很难以认识到本质。
沈游算了算了,整个大齐有勇气动用“封驳权”、明确意识到自己要限制皇权的,估计只有进了内阁中的极少数人。还得是内阁中顶顶聪明、手握权柄、与皇帝斗争多年的人。
这种人多数脑子聪明、政治嗅觉敏锐,与皇帝的斗争经验丰富。
最重要的是,够疯狂!
一个活在三纲五常、忠君教育下,还是进士出身的士大夫,有了限制皇权这种想法,简直像是一个超越了时代的疯子。
而周恪是最激进的一种,他觉得一个国家可以有首领,但根本不该有万世不变、君权神授的皇帝。
周恪必定复盘过上辈子的经历,他势必清楚的知道,即使他没有过劳死,最好的后果也就是安然归乡罢了,人走茶凉、被推倒清算才是官场常态。
因为皇帝生杀予夺,无法限制。
所以现在,他不想再走这种温和路子了。
沈游推出了所有,现在只感觉自己脑子里塞满了惊叹,“谨之,你以为最好的权力转移方式是什么?”
周恪一笔一划的在沈游手上写下了三个字。
“尧舜禹”
沈游几乎要笑起来。
是古时就有的禅让制啊!
沈游一阵惊叹,然而惊讶过后,她依然要质问周恪,“你凭什么保证你就能够一路初心不改,不会被权力迷了眼”
“我上辈子就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见过了顶峰,自觉心智尚算坚定”。
沈游只是笑笑,“周恪,你也清楚,时代发展到了今天,皇帝集权到了极致。皇帝的地位就在于他的无可违逆性。首辅尚且要受到各方的制约,可皇帝却不需要。”
“至于什么天意不可变、祖宗法度不可违这种拿来限制皇帝的话,只要皇帝坚决不听,你能拿他怎么办?唯一能够限制皇帝的只有他本人的自制力”。
沈游盯住周恪,“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自制力?”
相信你走到了那一步却不想自己登那个位子?相信你届时不会搞什“飞鸟尽良弓藏”这种事情?
“你不需要相信我”,周恪笑笑,一字一顿对着沈游说道:“你只需要……杀、了、我”。
沈游毛骨悚然,她直勾勾的盯着周恪。活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她终于知道周恪为什么要拉自己入伙了。
在周恪眼里——
他们是携手抗敌的同伴,也是互相监督的对手。
是保护彼此的盾牌,也是指向对方的刀刃。
第65章
沈游认真看着周恪,半晌,说了一句,“不好”。
周恪一愣,“为何?”
“刀刃具有双面性,限制你也限制我”,沈游继续道,“一旦你我合作,只要我们俩个当中有一人想登上那个位子,另一个就要杀了对方。”
周恪忽然笑了出来,“你是怕你自己对那个位子动心还是怕你届时对我下不了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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