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着酥饼啃了一口, 忍不到回客栈了,便走到僻静处, 偷偷地灌了一丝灵力去看《别后相思》里的内容。
瑰影玉微微一亮,萧倚鹤的神识已经探入到了玉中。
仰头所见,是一片鸦色的低沉天空,山中隐露的琉璃金瓦也蒙着一层灰翳,八十一级问道阶上仍有尚未清扫干净的深色污渍, 几名道仆费力地拖拽着一只闯山妖兽的尸体。
见此情形,他一怔,竟是七十年前,刚结束“道统之乱”的追月山庄。
萧倚鹤颇有些怀念,随意地在玉中世界走了走,周围来来去去的弟子们俱握弓佩剑。
突然一人面带惶恐地自他身侧飞快跑去,手中护着一朵传讯亮光,急急喊道:“报——剑神山生变,丧鸣钟敲响!萧山主……陨了。”
那弟子做的粗糙,并没有五官,跑步的姿势也很是滑稽,萧倚鹤听到别人的口中禀告自己陨落这件事,一时间竟不觉得难过或者郁滞,反而有些新奇。
待他不慌不慢走到时,万象殿前已经汇集了不少弟子,而殿中南荣麒的面貌也做的分外精细,可见做这段瑰影的人此刻正在阶下。
萧倚鹤信步踱入殿内,坐在属于追月庄主的那把恢弘大椅上,单脚放肆地踩在他的主椅上,托腮望着。
——听得死讯的南荣麒一脸惊愕、讶异、茫然,而后又慢慢闭眼,叹了口气,紧蹙的眉目缓缓松开,仿佛在这几息之间就痛快地接受了这件事。
萧倚鹤以肘撑膝,不满地哼了一声:“听见我死了,哭也没哭一声,真是没良心的。”
瑰影玉中的画面是可以用灵力来控制时间点的,他抬手一抹,将时间向后拖拉,突然一停。
只见冷月寒风,南荣麒寝殿内灯烛一豆,映着他似乎瘦削了一些的侧影。道统之乱初起那年,他不幸丧父,短短两年,又痛失至友,偌大个追月山庄,没有能陪他谈心的人。
萧倚鹤伫在他门前,并没有进去,不过倒是看见南荣麒隔着窗,似乎升起了一盆炭火,正在烧什么。
他正纳闷,忽地从天而降一道白影,停在了他两步之前。
定目一看,这背影,不是薛玄微是谁?
薛玄微此时仍一袭剑神山白衣,而不像现在那样身如漆夜,他似乎也瞧见了窗影上南荣麒烧物的动作,登时失了礼数,一掌推开了房门。
——只见刹那屋中电光火影,两人交手数招,南荣麒被逼出房间,手中捏着一团鹤纹氅衣;薛玄微也并不相让,攥着氅衣的另一头,与他冷目对峙。
丝丝裂帛声响传出,谁也不肯做先松手的那个。
而萧倚鹤则困惑惊讶,这不是我的衣物吗?这衣服他还记得,是当年为了参加万法会专门赶制的,可惜没穿两天就失去了兴致,随手扔在南荣麒这了。
他想起那黄须道人言辞凿凿地说:他俩把衣服都扯烂了。
“……”敢情扯烂的是我的衣服。
“啪”南荣麒在掌心燃起一簇真阳灵火,他举着那殷红的火舌,趋往衣角。
薛玄微变色,喝道:“——南荣麒!”
南荣麒讽刺道:“你当初一把火烧净了那么多东西,天下道门无不对你敬仰万分,称你是大义灭亲的英雄。怎么,如今反而吝啬起这一两件了?”
火苗颤颤,舔舐上去,金丝银线雪云纱织就的华贵鹤氅,一瞬间滋啦出一袅灰烟。
薛玄微眉峰越蹙越紧,终于在两厢挣扯之中败下阵来,松开了手:“……你究竟要如何?”
“如何,我如何……”南荣麒的眼神中可见的布上一层血丝,他也不知是想报复谁,用着一种谁也别想好过的语气,恶狠狠地将一腔愤懑发泄给面前的青年,“薛玄微,这么想要——跪下来求我啊?”
“南荣麒你——”萧倚鹤叫出了口,又意识到自己只是这段瑰影的看客,只好讪讪闭上。
身边衣影簌簌,萧倚鹤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一向心高骨傲的师弟慢慢地屈下了膝盖。同样惊诧的还有南荣麒,他明明是要求别人下跪的那个人,此时表情的诡异程度不亚于萧倚鹤这个看客。
不等他膝头触地,南荣麒受惊,猛地一脚踹向他的心口,汹涌腿风裹着薛玄微的身体撞至院中的风水石上,他根本没有防御,一下子翻滚在地,单膝支撑着自己,勉强维持身躯。
南荣麒大怒:“你怎么敢?!他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他什么都不剩了……”薛玄微垂下双眸,因坚持不住,终究踉跄地跪倒,只道,“求你了,哪怕留一两件。”
“你……求我?你竟然求我。”南荣麒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抱着那团衣物不知该说什么,似乎也没有料到这出,最终将自己关回了房中。
“……”萧倚鹤半蹲下来,去看倒在地上的青年,见他只是闭着眼、蹙着眉,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并没有额外更多的表情。
也许是那阴阳宗师姐并没有看见他的正脸,是故薛玄微的五官神色都做的很是粗糙,看不出什么。
瑰影中没有温度,他并不能触摸到师弟的身体,也不能感知他的心绪。
可他忽然觉得这个跪着的身影如此熟悉,不是在此处,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也见过的,可是想不起来。
萧倚鹤觉得自己心里好像丢了什么,手掌抚在胸口,一时间有些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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