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功夫,寻春便已推开殿门笑盈盈地走出来,向着娜仁一欠身,“慧妃娘娘来了,快请。”
娜仁走进正殿一看,一地的碎瓷片子,清梨的袖口还带着水痕,面上愠容未散,强笑问:“你怎么来了?”
李嬷嬷跪在地上,倒是不见惶恐,镇定极了,还不忘就着这姿势向她行了个安,然后从容起身退下。
娜仁心中暗暗咂舌:这是哪方神圣啊?
赶了李嬷嬷一次,清梨也没做出个结果了,李嬷嬷并未出宫,仍在她身边伺候。
不过清梨用她愈发少了,启祥宫上下,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待李嬷嬷也不如往常。
可真是,混得还不如当日昭妃宫里的那位鄂嬷嬷呢。
但李嬷嬷对此分毫不介意,真当得上‘宠辱不惊’这四个字。
接下来的几年里,仿佛就是宫中不断地添孩子、又有孩子夭折的过程。
康熙十年三月,董氏为宫里添了个公主。
康熙倒没有什么不悦的,公主也好,他膝下并非无子,对公主一样喜欢。
欢天喜地地给小公主取了名字,又特许董氏亲自抚养公主,晋董氏为福晋,恩赐不断。
然而小公主刚刚满月,承庆便抱病在身,一场风寒,在娜仁看来不算什么大病,在这古老的清朝,却足以要了孩子的命。
纳喇氏终于打破规矩一回,将儿子带回延禧宫亲自照顾,处处小心仔细,日夜不离床边,慈母之心令人钦佩,却没能留住承庆这条脆弱的小生命。
那是一个大雨倾盆的春夜,纳喇氏感受着原本滚烫的小身子在自己怀里慢慢、慢慢地变得冰凉,失去了温度。
康熙沉默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雨,听着雨声,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打在他心口上,一下接着一下。
得了小女儿的欢喜完全被幼子的夭折冲散,纳喇氏抱着承庆哭得昏天暗地,卧病不起,短短几日,人便消瘦了一大圈。
娜仁与她的关系不好不坏,有时候还觉得,也只有她这样性格的人,才能不依仗家世,在宫里一步步站稳脚跟往上爬。
承庆去世,她又病了,娜仁免不了来看望几回。
佛拉娜本觉得与她同病相怜,时常过来探望,但没过几日便由太医诊出一个多月的身孕来,虽不是十分准的,也有六七分,她小心翼翼地卧床安胎,便顾不得纳喇氏这边的。
娜仁偶尔还会过去走动走动,这日天气暖和,她顺手带给纳喇氏一瓶庭院里开的鲜花。
难得这日纳喇氏梳妆打扮了一番,仿佛用了些头油,发髻挽得整齐,绾着一支赤金嵌明珠扁方,脸上粉黛薄施,不再红颜憔悴。
娜仁一惊,复又道:“你穿这紫粉的袍子倒是好看。”
“皇上也这么说。”纳喇氏扬唇对她一笑,收下她带来的花,问:“这个时节,娘娘宫里的石榴开花了吧?”
“自然,如火如荼,开得极好。”娜仁道:“你若想要……”
她猛地住了口,下意识不愿去触人的伤心事。
纳喇氏却笑得眼睛弯了弯,“您何必对我这般小心翼翼的?这段时日,倒是多谢了您,时常来走动走动。马佳姐姐有了身孕不宜出宫,我这里便冷清了,多亏娘娘偶尔过来,还算有些人气。既然娘娘宫里的石榴花开得好,妾身想向您讨一篮子,如何?”
“这个简单。”娜仁点点头,“回头我便让人给你送来。”
她便知道,纳喇氏是真正振作起来了。
比起佛拉娜,纳喇氏才更适合在皇宫中生存。
娜仁心中不免有些感慨,不过她与纳喇氏也没有多深的交情,没有多琢磨纳喇氏心里历程的意思,回去之后命人送了她一篮子红石榴花,却还有一棵从后院葡萄架子那边挖出来的葫芦藤。
纳喇氏见了欢喜极了,亲自往永寿宫谢过一番,又送来几色针线,还给皎皎缝了几个小布偶,也就是在这之后,两边逐渐有了些年节惯例走礼之外的走动。
一切盖因娜仁一念而生的怜悯,与随意地几次探望。
但也只比点头之交多了几分浅薄的交情,牌桌上的朋友。宫里哪有那么多的人,与旁人交心,相互搀扶着,打算走过一生一世。
不过磕磕绊绊地一路走着,到了老来,回首一看,但愿当年故人俱在吧。
上头那句话是太后说与娜仁的,遍览话本子多年,太后的汉文水平有了显著提高,也能说两句别别扭扭的‘文化人应该说的话’,水平怎那嘛……就是宫里的太傅听了能吐血的水平。
但她老人家堂堂太后,文盲二十来年,如今能学到这个程度,实在是值得人为她鼓掌叫好的了。跟在太后身边的那些人吹彩虹屁吹得极有水平,娜仁在那边待了两回,听着她们说话,甚至有几分飘飘然,觉得自己能拳打曹公脚踢粒民。
回去提笔一写……唉,脏话就不要说了。
路漫漫其修远啊!
纳喇氏要说振作,那振作得是真快。借着康熙对她还有几分怜惜,梨花带雨两回,康熙便接连在延禧宫留宿,而后七月间便传出了已有孕三个月,胎像稳固的喜讯。
康熙欣喜若狂,承庆过世的悲痛被一扫而空,他开始全心全意地期待起这两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皇后对此还有些感慨,这日午后,回事的人去了,皇后自斟了杯清茶在临窗的炕上坐着,一边赏着窗外亭亭如盖的梧桐,一边随口对九儿道:“这才是能成事的人,有抻头,有韧性。那得起放得下,才能在宫中立住长久。亏得她不是佛拉娜那样的身份,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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