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她本应上前,等太皇太后替她蒙上红盖头,便转身离去。然而此时,她却忽又抽出在喜娘搀扶下的手臂,又是一跪。
“女儿今日拜别汗阿玛、额娘,愿您二位好自珍重、修颐养年,岁岁康健、时时平安。勿要以小女为牵挂,因不见生悲哀。女儿定然刻刻挂念汗阿玛与额娘,愿祈神佛,庇佑父母安康常乐。”
皎皎身上吉服冠顶沉重,又踩着两寸半的莲花盆底鞋,即便以她身上的功夫,为求稳妥,行走动作间也是极为缓慢。然而此刻,她还是推开喜娘,肃容缓缓,极郑重地冲康熙与娜仁一拜。
康熙自昨日至今一直郁郁不展欢颜,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泣意,眼圈一红,倾身上前扶起皎皎,声音哑涩地道:“好孩子,往后好好的。受了什么委屈就回来,汗阿玛只愿你一辈子都欢喜。”
皎皎轻声应了,又转眸看向娜仁,展颜一笑,笑容极尽灿烂明媚,一双眼亮如星子,气度荣皎如日月。
“额娘,女儿要走了。”
她开口,轻轻地说。
“额娘本不想哭的。”娜仁一直强含在眼中的泪终于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身形微颤,鬓边那金光璀璨的八风步摇下,由凤口衔出垂下的明珠串玛瑙流苏也微微颤动,昭示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她猛地站了起来,走近皎皎,手贴着皎皎的脸颊,轻轻摩挲着,不顾沾染上的脂粉,又凑近些,与皎皎贴了贴脸,声音放得又柔又缓:“去吧,这里永远有你的家。”
“女儿希望您好好的。”皎皎也放柔声,凑在她耳边低低道。
娜仁不住地点头,偏过头去用帕子拭泪,摆摆手,催促:“时候到了,去吧!”
太皇太后看着她们的模样,恍惚看到当年的自己,不由心头发酸,这会听她如此说,便拿起恭亲王福晋手上捧着的喜帕,对皎皎招招手:“嘉煦,过来吧。”
固伦嘉煦公主,这个封号在未来很多时候会替代皎皎原来“皎安”的大名,它代表着康熙长女,永寿宫长大的小公主。
皎皎恭顺地上前,微微低头,由太皇太后为她盖上喜帕,道一句:“日后,当与夫婿举案齐眉、两相和乐,为安逸伯府绵延后嗣、开枝散叶,万不可仗势而凌人,以骄矜而待夫室。”
皎皎垂头应诺。
太皇太后微微一顿,终是不忍,又添了一句:“好好的。”
“是。”皎皎缓声应下。
太后是不会顾忌那么多的,只添了一句:“与夫婿和睦相处是要的,但咱们家的女儿,嫁出去也没有被人欺负的道理。”
她整个人看起来杀意凌然,像是随时准备好对还不存在的会欺负皎皎的未来夫家人抱以封建社会的重拳。
这话说得深入康熙之心,在旁不住地连连点头。
其实娜仁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如今殿内内外命妇皆有,这明显暗含威胁的话明晃晃说出来还是不好的。
当下,她便悄悄把眼去瞧太皇太后,果然她面色微沉,却是带着些无奈的意味在里面,出言制止:“好了,吉时到了吗?”
一身按品大妆的朵哥恭敬回道:“吉时已至,请公主动身。”内务府总管亦上前回:“保和殿上,筵席已备完毕,可待诸位大人上座。”
按宫内惯例,公主出嫁当日,宫中备宴九十席,如嫁外藩,则用牲酒。
安隽云俨然不算外藩,正统的京房京户,故而只备寻常筵席。
这些都是早预备下的,康熙也深谙流程,这会便是再舍不得,也只能看着女儿离去。
皎皎在朵哥这个凭借裙带关系成功挤掉竞争对手的户部尚书夫人与另一位诰命的搀扶下,再度拜别亲友,缓缓走出正殿。
她一路走,康熙与娜仁忍不住跟着送,直到绕过影壁,到慈宁宫门外,为公主出嫁备的辇舆与依仗便停在慈宁门外。
皎皎将要上辇时,娜仁忍不住,含着泪高声道:“吾儿皎皎,愿你一生清正洁白,皎如月华。行求皆遂意,万事皆如愿。”
皎皎回过头来,隔着一层红盖头,娜仁看不到皎皎面上的神情,但只是那样一个缓慢的动作,冬日凌冽的寒风吹起喜帕下垂着的红流苏,也吹起了这一个动作中蕴含的不舍与无奈。
娜仁低下头,无声地流泪。
按照她当日与康熙斗嘴发的话,康熙这会是可以笑她的。
但他只沉默地揽住娜仁的肩,轻轻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她。
“去吧!”太皇太后放声道:“与额附要好好的。”
依例,额附只在午门外恭纳,此时只皎皎一人应了声,然后在朵哥与另一位命妇的搀扶下缓缓上了辇舆。
迎亲的队伍还在午门外等候,这边只是公主出嫁的依仗,便已浩浩荡荡,在长街上绵延,可想而知等出了紫禁城,公主出嫁,又该是多大的阵仗。
众宗室福晋、外命妇拥辇舆而行,肃穆的氛围笼罩着这一段既长又短的路程,锣鼓喧天的热闹便在午门外。长街上的这一段路,每一个人都正色庄容,步履沉稳,身形端正,满面庄重。皎皎端坐在辇舆下,任由泪水顺着脸庞滑下,也未曾用绢帕擦拭。
公主出嫁,内宫亦备筵席,在慈宁宫花园里,嫔妃按品就座。
席上自然也是山珍海味琳琅满目,宫中窖藏的好酒也开了几坛子,正应该欢声笑语和和乐乐地说说话交流交流感情。但今日正主的额娘坐在上头擦着眼泪明显笑不出来,太皇太后与太后也恍惚伤心,自然无人敢率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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