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他将要面对什么,知道他接下来的路会有多艰难。
但他并不畏惧。
寰宇之内,九州四海。
终有一日,尽入我怀。
事实上,听了康熙的安排之后,娜仁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盯着康熙看了半晌,直把康熙看得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了,才拧着眉,满面不敢置信地问道:“你知道你这是把老四捧到什么位置去了吗?”
膝下唯一满族血统纯正的子嗣由后宫第一人、实权掌握者教养,这就够要命的了,康熙偏又赐了四福晋一张狐皮,可以说是把整个雍亲王府,都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了。
康熙镇定地道:“会在这会多想的,除了蠢人,便是自认聪明的蠢人。便叫朕看看,朕这些儿子里,有几个是真蠢,有几个是真聪明。”
他微微眯了眯眼,意味不明。
娜仁这会却清晰的意识到,坐在她对面喝茶,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和蔼老人,是手握天下大权的九五之尊。
对他的儿子们而言,他不仅是父亲,更是皇帝。
而对他而言,儿子们不止是儿子,也是臣子。
娜仁想了半天,叹了口气:还是我们小老百姓家好啊。
就她家那仨瓜俩枣的家产,她爸妈早就定好遗嘱平分给她和她哥。而不想康熙,他的遗产不只是遗产,山河九州、天下万民,他要为自己挑选身后人,一个能扛起天下的身后人。
废太子,曾被他寄予重托,但俨然没有通过他的考验。
如今……也不知能杀出重围的,是他的那个儿子。
从如今看来,四阿哥想要如历史上一般韬光养晦,怕是难了。
但娜仁对这位历史上杀伐果断手腕刚硬的雍正皇帝,还是抱有信心的。
都不是省油的灯,谁能亮到最后,靠的就不是拼爹拼娘拼媳妇了。靠手腕说话,她可不觉得四阿哥会输。
但话虽如此说,在要不要抱养小小四的问题上,她还是迟疑了。
康熙看出她的迟疑来,笑了笑,道:“不急,阿姐你慢慢想吧。这孩子对你来说,没有那么多的问题,他只是来哄你开怀,叫你开心的。若是阿姐你不愿,咱们再换。”
“我想想吧。”娜仁多少知道他的意思,对他笑了笑,道:“最迟今晚,给你回复。我这永寿宫清静了这么多年,忽然塞给我个还没满月断奶的小娃娃,总要叫我有些心理准备吧?
而且……人家十月怀胎一朝艰难生下来的,我就这样轻飘飘一句话,把胜利成果抱来了,也怕人家伤心。骨肉分离,多疼啊。”
康熙眉梢微微上扬,自信与霸道在他这一个动作中尽显无疑。他轻哼一声,道:“她的儿子能叫阿姐教养,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娜仁看着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你也忒霸道了。”她轻轻念叨一句,没等说出下文来,她便望着康熙,愣住了神。
康熙疑惑地看着她,唤道:“阿姐?你怎么了?”
“我瞧……我瞧咱们玄烨,也生出白发了。”娜仁伸出手轻抚着他的鬓角,眼眶微有些发酸。
有许多年,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轻声唤起这个名字了。
太皇太后临终前唤过,带着不舍、托付,今天娜仁这样喊一声,带着唏嘘、心酸,与对岁月流逝的无奈。
康熙眼睛无端也有些发酸,偏头避过娜仁的手,歪了歪头想要叫那一根白发避开娜仁的视线,最终也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过了半晌,他强笑笑,做出不在意的姿态,笑着道:“是朕没有阿姐的福分,不像阿姐这般,精于养生之道,也不知能陪阿姐多少年,如今只希望能够能为阿姐安排妥帖。当年是阿姐你照顾我,如今老来……朕来照顾阿姐。”
娜仁沉下面容,“满口胡话!怎就老来了?”
康熙只是淡笑,倚着暗囊似在出神,目光悠悠地,叹着道:“幸而如今皎皎归来,恒儿亦在。若真有那一日……朕也能放心。”
娜仁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张张口却发现喉咙仿佛被堵住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无力地捂住自己的脸,良久才呜咽着挤出一句:“你们都要撇下我吗?……都要撇下我……”
康熙猛地醒神,忙道:“朕不过一时想得远了,阿姐哭什么呢?唐别卿都说朕如今身体正好,至少还有二三十年的好功夫……”
闭着眼睛想也知道是他信口胡诌的!唐别卿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娜仁又急又恼,康熙愈发慌乱没了分寸,最后只得道:“阿姐快别哭了,是朕昏了头说错话了。”
“……不是你昏了头。”娜仁张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她伸手去抓炕桌上的茶碗,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白,胎釉细腻的茶碗经不住汗液与眼泪的浸擦,愈发难以掌控。
娜仁觉着心口突突直跳,深吸了几口气才顺了过来,咬着牙道:“是我,是我枉活了这几十年,还受不住生离死别之悲,是我……太过懦弱无能。”
琼枝立在炕边紧紧盯着她,眼圈泛红视线模糊了也不肯眨眨眼或移开目光,心痛得仿佛有一把刀子在割,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觉无言。
如是,几相沉默。
最终雍亲王府中那尚未足月的小阿哥还是被抱入宫中,由皇贵妃亲自抚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