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是她第一次看见容裔在人前雷厉疏漠的一面,心想:原来这才是他,这便是大楚手握至高权柄之人。
笙萧排钟重奏华章,宾客重入盛筵,唯有婉太后僵冷在最尊荣的座位,适才咽下的美酒似化刮喉钢刀。
刚刚,只有婉太后听见了容裔近乎耳语的那一句:“若我母亲尚在,当献如是贺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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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神思不定地坐了一席,便以醒酒之名回后宫休憩去了,余下花厅外搭起的一台大戏班,女客们自行取乐。
命妇中心思活泛者,猜测太后的态度多半与摄政王不速而来有关,面上不敢透出痕迹,年轻些的姑娘们便不想这些,宋金苔耳听热闹的戏文,凑到云裳的坐席前,一脸羡慕道:
“阿裳方才好厉害,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对你青眼相加呢——姝林乡君,多好听呀,那位……那一位做什么管这闲事呢……”
娇憨女子不识其中利害,云裳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手背。这是皎皎那妮子起了风疹入不了宫,否则还不知怎么打趣她呢。
宋夫人一直留意女儿的动静,这时偏身笑道:“这孩子可不许瞎说!金苔不懂事,华小姐千万担待一二。”
鉴于大殿上太后与太子对云裳的那般态度,宋夫人现下看云裳的眼神简直和看金凤凰无异了。
云裳看罗氏一眼,神色淡淡的,趁宋金苔留意戏台上,低头喝一口青梅酒:
“阿宋天真烂漫罢了,宋夫人道也不懂?这样的场合,御前失仪是多大的罪过,轻则连累家门脸面,重则自身姻缘也会受阻——小女瞧着贵府大小姐衣着鲜妍得体,如何到了阿宋这里,夫人便听之任之了?”
罗氏闻言心内突突跳了一下,再想不到会被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兴师问罪,看她老神在在的姿态,这是要给谁当家作主呢?
偏偏这话不倾不倚,正戳中罗氏的私心。
金苔在家抖搂出那套现眼的衣裳时,罗氏何尝不要她换一身的?谁想这死丫头牛脾气却犟了起来,死活说这身好看,老太太竟也发话随她去。
罗氏出门前才知道,是玉痕劝住了老太太,说:金苔标新立异也好,若有奇缘,说不定便惹得太后娘娘多看一眼,当成耍宝多笑两声,那就是宋家的大造化;若是不好,母亲便以懵懂无知的借口自罚女儿,想太后宽容大度,也不会追究什么。
这种心思当然不能示于人前,罗氏讪讪地敷衍几声,纳罕这华府姑娘年纪不大,怎的眼神却清明如镜,被她盯一眼,就似什么阴私念头都被照出来了……
“阿裳,”这时宋金苔转头笑指:“你快看台上那小生,唱腔可好不好?”
不知愁的少女脸上一派天真单纯,罗氏一个当娘的,当下有些心虚地避开眼去。云裳无奈轻笑:“便这样爱戏呀。”
宋金苔眼中光芒更盛,欢欢喜喜嘟哝了一句什么,被周遭一片娇呼细语声淹没。
云裳随人声望去,原来楼下的南边御道上仆仆行来一位身披缠银宝铠的年轻将军,步伐飒沓如流星,昂然随内侍向毓璋宫去拜寿。
小将军英武落拓不凡,即使离得远,也激起闺阁娇娃们一片羞笑评品,打听出他是婉右相妻家内侄,多次随父兄赴西北上阵杀敌,更赞叹年少有为。
“可惜兜鍪覆面啊……”云裳随性凑热闹,收回视线,却见阿宋对此一无所觉,已瞧着戏台上风流宛然的柳梦梅看痴了。
“姑娘颊边怎么红了,可是酒气上来了?”
大戏热闹了几折,经韶白一说,云裳方觉颊上热热的。
就这么说话功夫,女子眸中的水光已然散漪流潋,两抹媚红勾在眼梢,犹似凤尾初绽的新妆。
大殿偏厦有特地备好醒酒歇乏的轩阁,云裳恐失仪人前,与华蓉与阿宋知会了一声要过去散散。宋金苔心想陪她一起,眼睛又舍不得离开那戏台,被云裳笑着按住,便倚韶白浅步而去。
这边才离开,一直暗中盯着的内侍悄悄报与太子,不一时,正南主楼上临阑的位置也空了。
心思一直未曾在戏上的华蓉嘴角勾动,拾着纨扇找到傅婕身边,温笑道:“阿婕别贪杯,当心醉了,你瞧我阿姐便不胜酒力,到阁厦醒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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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云裳绕出楼台经风一吹,脚下更觉薰然如绵,捧著脸不住问韶白,“我脸上可瞧得出来么?”
薄醉的少女此时双眸迷蒙生雾,媚晕描染雪腮,漫说她脸上红,只恐看见她的人更脸红,教酒气拿捏的身子又软得没骨头似的,哪怕韶白伺候云裳这么些年,也不免心惊魂迷。
幸而云裳还不至于如此没出息,到那清阁饮了一盏醒酒汤,神思缓明几分。
韶白是小孩儿心性,见小姐安妥,对紫禁城各处的好奇便冒了出来,透过窗格望见阁外景象,眼神蓦地发亮:“小姐瞧那细竹成篱的小莲池,可与咱们学宫的沧浪台像不像?”
云裳起身来到窗边,但见那片箭竹翠叶欲滴,池水涟漪成縠,比之前殿的繁花锦瑟,别具一番清凉意境。
正欲细赏,心尖突地一跳。
那刺疼虽然轻微,却异常熟悉。
云裳心下警铃大作,念叨今日接二连三的事可够多了,你这冤家别是要发作吧,一念未完,心口发狠地绞起来,那疼竟似要透胸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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