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严远张口结舌,伏波却不会犹豫:“先父舍生忘死,为了保境安民戎马一生,最后却落得满门抄斩。从贼?敢问贼在何处?”
田昱怔住了,许久之后,他咯咯笑了起来:“贼在何处?公卿如猪狗,王侯尽禽兽!问得好啊,贼在何处?咳咳咳……”
那连笑带咳的话语,简直犹如狂人呓语,带着森森鬼气。仇恨犹若赤焰,翻滚不休,烧灼人心肺。
他当然是该恨的,恨天子昏庸,恨权臣当道,恨众叛亲离,也恨他自己!若他早早就能醒悟,不去考举,不讨这狗屁的官身,母亲怎会被他连累,在悲苦中自缢?连尽孝都不能,他还为谁“尽忠”?!
盯着那重新陷入癫狂的男子,许久后,伏波开口:“我建立了船帮,想要掌一方海域。田兄可肯助我一臂之力?”
那笑声戛然而止,田昱转过头了,赤红的双眼中闪着寒光:“谁能谋反,我就助谁!”
看着那双眼,严远说不出话来了。他印象中的田钱粮是个刚正不阿,一板一眼的好官,会为了百姓禅思竭虑,会为了朝廷尽忠职守。然而现在,那张瘦的颧骨凸起的脸上,只有刻骨的仇恨,哪还有曾经的模样。
他也许真疯了,早就被仇恨折磨了没了神志。
看着那张满是恨意的面孔,伏波却摇了摇头:“我的目的不是谋反,而是让百姓过的安稳,让天下海晏河清。”
这答案让田昱愣了一瞬,下一刻,他却笑了:“你父可是邱大将军。”
母亲枉死,他恨不能下一刻就冲进京城,宰掉昏君,杀净权臣。而这位邱小姐可是死了满门的,父亲的冤屈就这么被她轻轻放过了吗?
伏波却道:“若是他还活着,应当也不愿看到我拿良善的命来填这沟壑的。谋逆从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这话听起来有些矫情,田昱却闭上了嘴,只用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盯着面前的小姑娘。许久后,他合上了眼睛。
他并未应允,也未拒绝。伏波也不追问,只叮嘱道:“你先好好休养,再过几日就能回我占下的岛屿了,届时是去是留再做打算吧。”
干净利落的束好了头发,她转身离开,严远顿了顿足,低声道:“小姐心性、本事亦类大将军。丹辉,这是个能舍命追随的人,哪怕不为报仇,也别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
田昱动也不动。严远叹了口气,快步跟了出去。
等屋里没了人,田昱再次低低的咳了起来,苍白的手指抓住了床单,扯出了一道道褶皱。
第九十六章
虽说是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救出的人,但是田昱原本就是因邱大将军才蒙冤入狱,如今家破人亡,有什么样的反应都不奇怪。
因而伏波并不打算立刻去示好或是拉拢,如今最重要的还是给出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他调养身心,再做打算也不迟。当然,那双废掉的腿也是问题,现在的医学手段怕是没法接上韧带,得让木匠们先做个轮椅出来。不良于行对于心理的影响可是极大的,绝不能放任不管。
伏波想的很明白,因而之后没再去探望田昱,只是让卫生员好生照料。她则陆陆续续跟孙元让又聊了几次。
都在同一条船上,哪怕一个船头一个船尾,田昱那天的嘶吼也瞒不了人的。然而孙元让一句也没问,就像是没听到一样,闲谈的话题反而越来越广,无所不包。这当然是一种试探,但是跟个心中有城府的人闲聊,还是很有益处的,伏波顺道打听起了岸上的局势。
消息闭塞算是她的软肋,毕竟身边的人不是严远这种早早就飘在海上的,就是李牛、孙二郎这种只看眼前一亩三分地的。书籍还能买,消息却必须有渠道才行,而孙元让恰好就是个梳洗信息的好手。
也是经他之口,伏波才明白了“天下大乱”已成定局。光是荆湖一带,造反就有七八家人马,四处劫掠,几乎让南方糜烂。像蓑衣帮这样的大帮,轻轻松松都能裹挟十数万百姓,哪怕之前被官兵杀的大败,也能剩下两万多残兵,难怪孙元让这么个小帅,也敢起逐鹿的心思。
时局如此,自当有枭雄无数。
想了想,伏波问道:“朝廷如今带兵平乱的,可有厉害人物?”
孙元让肃容道:“自然是有的,今次让蓑衣帮吃了大亏的就是西军宿将马聘,若非他不通水战,我等怕连出逃的机会都没。唉,也亏得朝廷自断臂膀,杀了邱大将军,否则荆湖哪能掀起风浪?”
“邱大将军”并未让伏波生出什么感慨,反倒是“西军”让她心中一凛:“朝廷用边军了?不怕外敌入侵吗?”
若真面临朝代更替,最危险的未必是农民起义军啊!
孙元让闻言却怔了怔:“哪有什么外敌,皇帝老儿禁海,不就是为了戎边吗?四境安稳几十载了,反倒是陕边闹了几场兵祸,边军说不定都要裁撤内调呢。”
伏波眉峰一蹙,这跟她想的可完全不一样。虽说早已知道这里不是她熟知的世界,但是地理大致相似,又同样出现了大航海时代和全球贸易,还是让她下意识的把这个时代类比成明清。然而现在看来,时局恐怕大相径庭。如此一来,她所知的一切都毫无用处,哪还能预判未来的发展?
见这少年陷入沉默,孙元让还以为他被边军内调的消息吓到了,劝道:“其实也不用太担心,听说北地去岁大旱,已经开始闹流民了。这要是乱起来,朝廷肯定会派边军去讨,咱们反倒会轻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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