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叹了口气:“因为那位圣人又下江南了。”
柴青奇道:“圣人下江南,不是去了江都么?我看江都还是挺热闹的,运河两岸怎会变得这般冷清?”
沈英叹道:“怎能没有关系?圣人下江南哪一次不是浩浩荡荡而来?那几千艘船要劳夫拉纤,几十万人要沿路供应饮食,走一次便是刮一次地皮。先前人多粮多的时候,被这么刮上一次还能慢慢恢复元气,如今这年景,沿河两岸估计是能逃的都逃了,逃不掉的……”
她感慨地摇了摇头,伸手指向了两岸的林木:“你们可知道那下面埋了多少白骨?从挖河开渠到一次次拉纤奉粮,死在这条河边的人,何止百万!”
这个数字,便是凌云也是第一回 听闻,三人顿时都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头顶上传来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凌云忙转身抬头,却见上头那层船楼的木栏边,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都戴着长长的幕篱,看身形大约是年轻女子。想必是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两人都明显有些失态,见凌云回头,其中一人更是慌乱地退后了好几步。
凌云之前便听船上的水手说过,顶层住的是一户官家女眷,听闻还是临时决定上船的。他们行事十分谨慎,这几日除了有两个仆人按时下来取用食水,竟是再没有人露过面。小鱼去悄悄探过一次,发现这是一支送嫁的队伍,几个护卫功夫都稀松平常,婢女嬷嬷们说的也都是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事,他们便没有再留意了。没想到上头今日竟有人走出了舱门,还正好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警惕之余,凌云在心里迅速回想了一遍适才说的那些话——虽不算恭敬,倒也没什么太过出格的地方。她顿时多了几分底气,索性只向上头欠了欠身,转头便若无其事道:“师傅说的很是,这条河道的确是来之不易。不过若是没有这条河道,如今咱们要回洛阳却也要麻烦许多。这船走得又快,算起来,大约再过得十几二十日,咱们就能回到洛阳了吧?”
沈英和小鱼都是灵醒之人,闻言自是会意,你一句我一句的把话头越扯越远。上头的两位女子不知是自知失礼,还是觉得无趣,很快便悄然离开了。一切宛如风吹水面,转眼间已消失得毫无痕迹。唯有柴青摸了摸后脑,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师傅和两位师姐怎么都有点怪怪的?
换了以前,他自是早就叫唤出来了,如今被沈英按着性子教了一路,到底知道凡事要多想想再开口,几次张嘴又都忍了回去。
沈英看在眼里,心头大慰,拍了拍他的肩头赞道:“二郎真是长进了!”
柴青眼睛顿时一亮:“师傅也瞧见我刚才是如何上桅杆的了?这回我比小鱼姊姊只多用了一息的工夫!”
小鱼瞧了他一眼,用眼神表达出了“那是我懒得跟你比”的复杂意思。
沈英也笑着摇头:“那倒不是,这世上的功夫,能飞上得去固然难得,但能沉得下来那才真叫本事,如今你能沉得住气不乱说话了,比上多少次桅杆都难得。”
柴青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半晌才试探道:“师傅的意思可是——要想功夫好,就得说话少?”说完他便越想越觉得在理,点头肯定道:“没错,一定是这样!难怪三姊姊是天下第一好汉呢,她的话是比旁人都要少些……”
沈英不由得笑出了声,小鱼忙忍笑用力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须知这天下的工夫,最难练的一门就是闭嘴。”
是吗?柴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对自己的真知灼见又有些不大敢确定了。
凌云对他自来颇有耐心,忙低声解释道:“你莫听她的,咱们适才的话有些不妥,又给人听了去,只能若无其事继续闲聊,旁人才不会太往心里去。你能察觉到不对,却没又胡乱开口,可不是比以前沉稳了?”
柴青这才恍然大悟,忙回头冲小鱼扮了个鬼脸,又对凌云笑道:“若不是三姊姊提醒,我差点就让小鱼姊姊给骗了,多谢姊姊……不对,多谢阿嫂!”
他这声叫得亲热,凌云听得却是一怔,心里仿佛有些异样的感觉,但那到底是什么呢?直到柴青和小鱼又打打闹闹地跑远了,她也没能分辨出来。倒是沈英看着她叹了口气:“阿云,你是不是,还不想回长安?”
凌云霍然抬头,不,当然不是!回长安,是他们早就计划好的事,毕竟塞北江南她都已走过,皇城内宫一时却还无法下手,世道又是越来越乱,盗匪横行,旅途艰难,再走下去,危险会远远大于收获,她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漂在外头了,只是……
是的,师傅说得对。真正踏上归途之后,她的心里并没有因此宁定下来,反而越来越烦躁不安,就连舱房都呆不住了。说到底,不过是因为,她还不想回长安。
仿佛被一团乱麻塞住了嗓子眼,凌云虽然有心解释,有心询问,一时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沈英心里也愈发感慨,她摇了摇头,正想说话,目光却突然一凝。
从凌云背对着的楼梯处,不紧不慢下来了一位嬷嬷,打扮齐整,神色傲然。走到两人跟前,她毫不客气地扬起了头:“两位有礼了,我家主人有事相询,还要请这位小镖师上去一趟。”
说话间,她的目光在凌云脸上转了转,不满之情,竟是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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