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房门“吱扭”一声,却是何潘仁也走了出来。打量了一眼外头的情形,他转头看着凌云笑道:“我就知道,今日会是个好天气。”
凌云也笑了起来——这样的天气,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果然,这一日,杨广一步都不曾出过大殿。也不知这位陛下在做什么,大殿内外,人人都格外谨慎而沉默,只有风声在飞檐高阁之间来回激荡,一阵比一阵更显刺耳。
凌云与何潘仁这边倒是比别处热闹,先后来了几位宫人内侍,或寒暄天气,或关怀起居,态度和善,却有些不知所云;还是给两人领路的郑女史过来时一语道破了天机:
昨日有他们布置熏香,皇帝难得的安眠了半宿,可惜后来被风声惊醒,龙颜便一直有些不悦。如今大家都知道两人的本事了,却又不知他们前程如何,有心思重的,便想着要先来探探虚实,拉拉关系……
何潘仁听得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小人就放心了。”
郑女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明明是在提醒他当心,他怎么倒“放心”了?
何潘仁一面将手里的香末放入香炉,一面便解释道:“他们说话拐弯抹角,小人还以为他们是也想要小人的眠香呢!阿监也知道,小人进宫时只带了殿下查验过的那盒,还不知够不够用,实在没法分给他们,自然为难得很。至于别的,那都好说,横竖小人都听阿监的。”
郑女史脸上不觉露出了笑意,如今她的名利之心已淡,不过这样的话听着还是顺耳,嘴里便叹道:“听不听我的也没什么打紧,你们只要做好分内之事,莫惹是非,便比什么都强。不过那几个,你们倒是不必多理,那几个是糊涂人,还以为如今……”
她讽刺地一笑,到底没有往下说,见何潘仁在捣鼓香末,随口换了话题:“这才什么时辰,你怎么就点上眠香了?”
何潘仁笑道:“这不是小人带的眠香,是今日用宫里的香料新合的,平日用着可以清心和气,阿监若不嫌弃,还请帮小人品鉴品鉴。”
郑女史早已闻到了铜炉里散出的香气,淡淡的若有若无,却格外令人放松。她原是不想久留,此刻却有些不想动弹了:身后的隐囊是如此松软舒适,眼前的烛光又格外朦胧柔和,让她只想放下心头压着的所有重担,闲抛这片刻时光。
何潘仁的声音也愈发柔和舒缓:“阿监眼下似乎略有青色,可是近来睡得不大安稳?”
郑女史苦笑着摇了摇头,脱口道:“这宫里如今谁能睡得安稳?大家都是有一日算一日地熬着日子罢了。”
话一出口,她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何潘仁却叹道:“我明白,在这世上,谁又不是有一日算一日地熬着日子,只是熬的地方不一样罢了。”
他的声音如有魔力,郑女史原本已微微直起的腰杆不觉又靠了回去,声音也愈发松弛:“是啊,听说如今外头在闹着饥荒,日子想来也不好过,不过这宫里也是一样,这些大大小小的贵人,谁不是日日借酒浇愁,夜夜不得安眠?我们做奴婢的,日子自然就更难……”
这些苦楚在她心里积压已久,一旦开头便再也打不住。她从以前的动辄得咎,一路说到如今的惶惶不安,最后叹道:“你们若能早来几年,说不得还有一场富贵前途,今日这门槛也早就被人踩破了,如今却是晚了,除了那几个糊涂人,谁不知道,在这个地方,大家不过是坐等个结果罢了。”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一眼,都有些意外,他们在抵达江都之前,便已通过各种法子了解宫里的情况,早就知道宫里人心涣散,却没想到就连皇帝身边的女官也是如此悲观。
何潘仁略一沉吟,手上微微转动香炉,低声宽慰道:“阿监不必担忧,不管日后如何,大家有陛下庇护,总不至于没个着落。”
愈发馥郁的香氛和他低沉的声音如流水般融化掉了郑女史的最后一丝戒心,她仰头扯了扯嘴角:“陛下?你知道么,如今就连陛下……”她对着空中比个揽镜自赏的动作,模仿着看到的那一幕幽幽叹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陛下尚且如此,我们这些人的头颅,谁知会落入哪条沟渠?”
说完这句话,她摸着自己的脖颈便笑了起来,笑声竟比屋外的呜呜风声更让人心头发寒。
凌云静静地看着她,良久都没有移开视线,透过这张扭曲的面孔,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身影,也是这样恐惧,也是这样的绝望。
这自然是他应得的下场,但为什么她心里却有点空荡荡的呢?
这一日狂风显然并没有停歇的意思,直到天色渐暗,也依旧在飞沙走石,大殿那边却是比昨日更早地传来了消息:陛下召见两位胡人香师。
从侧门进入大殿,沿着西侧的通道一路往北,穿过两重殿堂,便是后殿的寝宫。这条路凌云昨日就曾走过一个来回,早已熟记在心,今日再走,仿佛只是一眨眼,寝宫的锦帘就已飘荡在她的眼前。
有内侍打起门帘,凌云跟着何潘仁迈步而入,目光一扫,心里忽地微微震动——杨广一身家常打扮,正倚坐在一张三面屏风的矮榻之上,手里拿着卷书册,目光却茫茫然不知看向了何处。
凌云昨日已见过杨广布衣葛巾的模样,打扮纵然寻常,却自有一股目中无人的气势。而此刻,他连这层气势仿佛也卸了下来,整个人都显得疲惫而麻木,让人几乎无法相信,那位挥手间便令山河变色、百万伏尸的帝王,那位让天下人震栗痛恨的暴君,原来不过是这样一个疲倦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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