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快脚步,决定先离开再思考胜负的事。
现在虽已是深夜,可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躲在角落中的眼目偷偷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他把自己伪装得很好,一丝不苟地按照既定路线走,即使不巧有人看到,也只会留下一个毫无特征的影子。
他没有回自己的住所,而是去早已订好的旅馆里落脚。
旅馆的名字叫潘蜜拉,店主六十开外,有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儿。
他选择这里的原因是年迈的店主只要没人找,从来就不在柜台里待客,狭窄的接待厅始终空空荡荡,偶尔会有神色可疑的住客幽灵一样进出。既然彼此都有秘密,那么彼此也都不会去管别人的闲事。
回到房间,他先脱去衣服洗澡。尽管没有沾染半点血迹,杀人之后他也总觉得身上有点令人不快的粘稠和肮脏。是无辜的人命在手下消殒而产生的的罪恶感吗?当然不是,是比无辜更复杂的原因,比罪恶感更深沉的道德恐惧。
他在花洒下静静站了片刻,想到越来越紧迫的时间,想到在进行了计划最关键的一步之后,接下去的每一步都将更刻不容缓的现实,以及,很多……
几分钟后,温热舒适的水带走了焦虑,冰冷的身体也渐渐有了温度,他松了口气,在水幕中睁开眼睛,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走出浴室的一瞬间,他又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寒冷,于是立刻换上干净衣服。他把旧衣服放在洗衣袋里,塞进提包,打算找个街边回收车扔掉。今晚可以在这里过夜,但是天亮前一定要离开,以免白天到来,住客走动时给人留下些许印象。
现在躺下去应该还能睡四个小时,可是杀人后的兴奋和刺激始终难以平复。算了,他决定在窗边坐一会儿,等着看一眼日月交替时的黎明。
远处响起警笛呼啸的声音。
接下去是谁?
他的心中有一份死亡名单,只是顺序仍需斟酌。他隔着窗帘,凝视窗外黑色的夜空,试图把自己代入对手的思考中。如果他是职业杀手,为了找到失踪的合伙人,现在还有那些可用的线索?
露比·特罗西的情报能力是公认的无所不知,似乎他本身也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能让参与到情报中的人死心塌地为他服务,自愿成为消息的传递者和秘密的守护者。可是,除了他本人之外,还有谁能让这些人继续如严丝合缝的齿轮一样毫无障碍地运作下去?他有没有给他的杀手同样获取消息的权力和通道,杀手们又能从他的情报圈中得到多少有用的消息。
一件全新的、稍微复杂些的工具也需要说明书才能让人学会如何使用,更何况是由无数人组合起来的、没有明文约束的地下情报圈。
只要有一个人出错,只要有一个人不愿当齿轮,所有一切就都瓦解了。
如果他是职业杀手,在经历了这样一个令人费解的夜晚之后,他会怎么做?他应该去见见报纸上那个被嗑药的前科犯谋杀了妻子的警界之星,还是继续去暗街漫无目的地四处打听?
受害者是很容易化身为复仇者的,一个优秀的警察,追查杀害自己妻子的凶手,天然就具备了职业优势,手上有外界不知道的线索也很合理。
他要比杀手们考虑在先,行动也必须更快一步。
天很快亮了,四个小时,他一直在脑中演练整个计划,试想可能发生的意外,再去填补漏洞。然后他离开了,没有惊动旅馆里的任何人,把房门钥匙放在柜台上,从后门的小巷中走出去。
酒吧街对面的马路上停着几辆警车,他匆匆一瞥,没有停留。那里本来就容易发生案件,抢劫、盗窃都是家常便饭,偶尔死一两个人也不稀奇。
想到此刻还被关在地下室里的人,他的心中又有一些挥之不去、扫不干净的尘埃。他知道自己不该经不起引诱和那个人对话,也知道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问题都可能是陷阱,却还是忍不住和他交谈起来。
虽然他马上就后悔了,事后一直反省,可内心深处又实实在在存着几许质疑。
地下室的牢房足够坚固隐秘,连他自己打开都要费一番功夫,真的有人能靠几句交谈就插翅而飞吗?是不是那些夸大其词的传言将特罗西家的人过度神化了?
他搭早班地铁回自己的秘密据点,走进观察室后,先为一夜未眠的自己倒了杯热咖啡。
桌上摆着电脑和一些电子设备,屏幕上能看到“牢笼”里的完整画面。
露比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仍旧是他离开时那样闲适的模样,似乎完全没有为逃离魔窟努力过。
他放大画面,细心观察。
忽然,露比像有心灵感应似的,睁开眼睛望着镜头。
“你回来了吗?”
——他怎么会知道?是碰巧?还是他时不时会这么故弄玄虚地开口提问。
很快,他就明白不是。
露比真的能够透过摄像机和屏幕的连接察觉到注视自己的视线。
“别紧张,我绝不问你去了哪里,也不问任何和绑架、目的、动机有关的问题。”露比说,“你可以什么也不说,只是听一听我说话不会发生意外。”
是的,他确实很好奇,听一听笼中之鸟的自言自语,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到底会有什么不可测的意外?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一个人有能力只靠说话就赢得胜利。只要他不打开那扇门,只要每句话都三思回应,还会有什么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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