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前一天半夜开始下的,铺了很厚的一层,遮掩世界的大半。
项去非从朋友圈里的连续雪景中抬头,揉着酸痛的脖子喝口热茶,叹气:“今年的最后一天居然是在你家刷朋友圈。好无聊啊。”
周砥的目光从IPAD移到对方身上一秒,“觉得无聊就别来啊。”
项去非伸过懒腰,彻底在沙发放倒自己。周砥家的沙发真不错,这次搬办公室也要搞一个同款。“不是担心你嘛,感冒一周了还不好。要不是担心你的死活,我现在可是在纽约的办公室自由飞翔呢。”
明明是专门回来偷懒发闲的。
周砥懒得理他。
项去非捡过一个抱枕,该死,怎么周砥家的抱枕也这么好抱,“真累啊,创业怎么这么累啊。还好新招的人用得顺手,缓解了我一大半压力。”他手在茶几敲两下,“就上次你在美国见过的那个。最早在红圈所搬砖,后来在大公司做法务。”
“嗯。”周砥敷衍回一声。
项去非慢慢思索着,继续自言自语道:“……应该是结婚了吧……好像戴着戒指呢……问又不太好问,毕竟是下属隐私。”
“不要一直嘟嘟囔囔没完,你很吵。”周砥打断他。
项去非一股脑爬起来,“我在思考要不要再给他们几天假,陪陪家人什么的。”
纽约的办公室半年前刚开张,加上一直国内国外两头跑的项去非只有九个人。美国正值圣诞连新年的快乐假期,项去非自己拍拍屁股回国休息,把所有事情全丢给了下属。虽然也嘱咐行政发了假期安排,但毕竟是分公司的运营初期,大家劲头十足,休一半做一半。老板此时没点表示,于情于理都奇怪。
想着就有点坐不住,确定好海对面的时间,反复清过嗓子,拨出一个电话,“喂,是我……”
几分钟后,项去非满意地放下手机,得意地看向周砥,“看吧,我做老板还是挺有模有样的吧。”
周砥彻底关掉几次被打断无法顺利读到底的学术文章,随口应着:“嗯。确实不错。”
“话说澄澄怎么没来找你,明天就元旦假期了吧,他们大学不放假吗?”
“要准备期末考试。”
“大一第一个学期就这么刻苦。你提的?还是她提的?”
周砥的眉头短暂地一沉。
看到好友这个表情,项去非立马了然,喜悦掩藏不住,“不愧是我的妹妹,很会拿捏人嘛。”
在对方黯然的表情里,话拐个弯:“哎呀,当初要求她好好学习的话不是你说的吗,你现在有什么资格不爽。我可记得啊,送人去学校的时候你可是反复提醒她要多努力学习,连打电话都在念,搞得他们宿舍同学误以为你是高中学习集中营的老师。”
“……我知道。”所以才更加地……无所适从。
“应该把你现在的表情照下来。你这简直就是被抛弃的忠犬八公,被主人遗忘在瓢泼大雨里十二小时的那种。”
项去非乐不可支,平常难有能看到周砥吃到苦头的样子,但只要碰上了育成澄,他天生筑起的理性硬冷围墙就会瞬间崩塌,露出内里宛若野兽柔软皮毛的感性。他愿意把自身一切的渺小展示给育成澄,卸下所有防备与难忍,终于不用再和自己无谓地较劲。
周砥有着比性格脆弱变扭一万倍的内心,他会在澄澄面前伪装自己,但越来越愿意袒露。看着面前用冷静状态掩饰所有慌张情绪的好友,项去非再次在内心感叹起自家妹妹的厉害,她到底是怎么教会这条对所有人都凶残冷峻的猎犬旋转握手和跳舞的呢。虽然这个结果对于一直热爱惊喜收尾的他来说乐得其见。不如说,目前来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赖在周砥家吃完饭,天色早已浸黑,项去非哼着小曲终于决定离开。刚才他老板魂忽然上身,临时订了午夜的机票,打算先飞回纽约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一推开门,寒意吹了满身,楼道里的窗户没关,漏进来点雪。项去非突然扬起嘴角,转头看送他到门口的周砥,“……你有没有印象,有一年水果小姐调皮捣蛋,说是从班里哪个同学学来了什么咒语,一连串的好几个,叽里呱啦的,每天都要在我们身上实验几个。有一个什么什么来着……啊,跨年的当天晚上九点开始连续叁个整点许下愿望,然后到新年的第一个新整点时就能回收惊喜。”
周砥当然记得。
“我刚才突然在想,你说,我今晚要是许愿的时候上飞机了,这个时间到底怎么算?到底该以哪个时区的时间为基准啊。惊喜难不成会由空姐送给我?”项去非陷入好似发现新大陆的巨大惊喜。
周砥从回忆一隅抽出了点注意力,“也许吧。”
项去非顿了顿,投以同情的目光,不过就是两个月没见到澄澄,这人气质怎么就矮了一截似的,身体不中用反复生病就不说了,行为都迟缓起来。“周砥!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拿出点年轻人的精气神啊!”
满揣着忽对未来产生诡异期望的项去非拖着行李走了,周砥身体里绷着的弦全部散开,他顶着雪风用力关上走廊里的窗户。一片湿润在黑暗中贴上他的指背,刚才被项去非打断的记忆又浮起来。
还是小学五年级的育成澄不知道从哪里接连学来奇怪的“咒语”,说服成女士收留流浪猫的方法,拿到心仪成绩的仪式,让友情更加牢固的誓言,每天层出不穷地向外蹦。据她自己说是同学教的,不过周砥知道那是她拿来骗成女士的精心谎言,真相在她房间柜子最下层的盒子里——一本攒了近两个星期的早餐钱才得来的精美厚重“魔法书”。周砥无法直接向育成澄戳穿一本把文字随便用彩色厚纸包装一下就能卖出两张红色纸币的书背后可能存在的奸商把戏 ,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育成澄从里面得到了很多快乐,相信着,照做着,努力着,满心期望所有“魔法”成真。
这次育成澄的“做事叁分钟动力燃料”破天荒燃了很久,就在周砥以为她暂且会一直如此乐此不疲下去的时候,一年的时间走向一个特殊节点。育成澄向他和项去非分享特殊的许愿仪式,九点开始十二点结束的许愿过程被她描绘得有声有色,“你们真的可以试试!”。叁个家庭一起聚会等待跨年的背景音里,育成澄悄悄扯住正在洗碗的他的衣角,神秘地说:“我许了叁个愿望哦,肯定都能实现。”
他到底有没有问她许的是什么愿望,他其实有点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半夜来敲门的育成澄,止不住地哭,眼泪鼻涕在脸上摸得一道又一道。
“……没实现……”
即使信誓旦旦小大人模样一脸不屑说着“我还是相信科学,这些摆明就是骗小孩的呀”实际上依然带着最纯真的信任报以了最热切的期望,甚至在一次次的“成功”后不断拉高了对这些“咒语”的期待。
周砥不知道该怎么向澄澄解释,说服成女士是她的态度,能拿到心仪的成绩也是因为她真的付出了努力,更不用说她小心珍惜的友谊,那是她以真心换来真心的结果。看似百分百的“成功”,是因为她并没有把“咒语”当成不劳而获的捷径,而是真的去尝试和努力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没有阻止她。
对世间的任何能抱有无条件的信任和好奇,是一个人拥有幸福幸运的最好证明。他不介意澄澄可以在应该的年龄多保留一点看似傻气的天真。但他忘记了,第一次“假象”的破碎会对她可能产生的伤害。
害怕吵到其他人,育成澄抑制着声音,断断续续发出抽泣的呜咽。
“……为什么没实现呢……一直以来都实现了啊……要是之前的没实现,你也考不好怎么办啊……”
最后一句周砥完全没听明白,暂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带她进房间,拿纸巾给她擦脸,她的脸红扑扑的,皱成一团,在周砥无声的轻拍中逐渐收了哭声。
“……要是你高考没考好怎么办。”澄澄抬头望他,重复着。
周砥再次半蹲平视她。
“我之前不是做过咒语么,让你考好的那个……”她满脸的不安,“之后我也偷偷做过好几次。如果都是假的话,怎么办……”
周砥一愣,原来她哭泣的原因是这个啊。心间涌起复杂的情绪,他可真是不合格的长辈,不但把自己的焦虑带给了她,还让她为此这么难过。
“不会考不好的。”周砥认真地说。
育成澄迟疑了一下,“……为什么啊。”
周砥拿来笔,轻轻抬起她的手腕,慢慢画出一个表盘,数字从一到十二,但是没有分针和时针。
“我也会魔法,换我来帮你许愿。”
育成澄瞬时瞪大眼睛。
“不相信我?”
她用力摇头。周砥从来不会对她说谎。
“来吧,可以许叁个愿望。”
她赶紧认真闭起眼,“……第一个,希望秀逗能找到一个好主人。”她解释着,“妈妈过敏,只能把它送走……”
笔沿着数字“1”画出第一朵小花。
“第二个,希望周砥能考上想去的学校。”
笔沿着数字“6”画出第二朵小花。
“……第叁个,我想要和周砥永远在一起。”
黑色墨迹这次没有流利地画出去,停在半空。
育成澄睁开眼,疑惑地看他。
周砥笑了一下,“这个愿望不太行。”
“怎么了吗?”
“愿望要具体才会实现。你想想以前成功的那些魔法。数学考100分,能够去上钢琴课,奶奶的膝盖恢复健康,和同桌和好……是不是都很具体。”育成澄认真地想了下,确实。“‘永远’不是一个具体的词汇,况且我们不能‘永远’在一起。”
育成澄一下子直起背。
“也许不用等到你长大步入社会,你就会渐渐忘记我。你会遇见很多很多重要的人,也许那个时候我对你依然很重要,但不是那个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的人。一个隔壁家的大哥哥没办法和你一直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育成澄不明白。
也是,她也不需要现在弄懂,等到她再大一点,也许进入青春期,有了喜欢的人,雏鸟情结完全被覆盖,分开这件事对她来说反而变得顺理成章。
“要不要换一个好实现的愿望,这个愿望有点考验我。”周砥自然地换过话题。
育成澄不想让他为难,想了又想,最后说:“我想不出来更具体的愿望了。这个愿望你帮我保管好吗,以后你再帮我实现。”
“好。画在‘1’是因为大概1个月以后能实现,‘6’是半年,你想画在哪个数字?”
“25。”她比出两个数字。
“25?”
她拿过周砥的笔,自己在表盘中心写下一个歪斜的“25”,脸上又绽开笑容,“一般魔法都是在0点也就是24点实现的,你帮我延长一点吧。”
这回轮到周砥不解。
“就是说,一切都看育成澄的心情,我说什么时候兑换就什么时候兑换。”小姑娘又恢复一直以来的高涨情绪,仰头“嘿嘿”一笑。紧接着,表盘中间开出一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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