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郁离的脑子爆发出一阵惊乍的疼痛,刺啦一声,好像一道闪电从他的整个头部击穿过去。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裴伯的身影,那是流放路上衣衫褴褛、为了保住他对着官兵点头哈腰的裴伯。
裴伯的身边站着个几岁的男童,正望着裴伯不住地哭泣,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心疼裴伯心疼得狠了。
那男童不是他,是谁?
*
“少爷少爷!天黑了,咱们得回去了!”年幼的裴黎紧紧追随在裴筠的身后,一只手拿着把木头做的剑,另一只手还拿着两串糖葫芦,像个啰嗦的小麻雀似的劝道,“回去吧回去吧!”
“哎呀!”裴筠撇撇嘴,道,“母亲知我脾性,出门玩耍总要晚归,她又不会责怪。”
“夫人是不会责怪你,可我爹...”裴黎打了个颤,为难道,“我爹肯定要骂我的...”
“好啦好啦!”裴筠接过裴黎手上的一根糖葫芦,说,“另一根给你,那就回去吧。”
裴家的管家一直是裴瑞的心腹,主仆间有着难得的深情厚谊,因此裴瑞破例直接赐了主家姓给这管家。
裴管家老来得子,那孩子正巧与裴府嫡子裴筠生于同一年,单字为黎,冠以主家姓,名为裴黎。
裴筠与裴黎一为总督府嫡子,一为奴仆之子,身份悬殊。可裴总督却特许裴黎做裴筠伴读,两个孩子自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成长。
年至八岁,一主一仆已然是最好的玩伴。
裴黎自小受到裴管家的教诲,叫他好好读书好好习武,终身陪伴在少爷左右,为裴家尽忠。
裴黎谨记于心,一直记到了八岁那年。
那日,他陪同少爷外出玩耍,直至傍晚,两人偷偷吃了两串糖葫芦,才悄悄回家去。他们的身边总有暗卫守护,安全是不用担心的,可那日,还未至府邸,便迎面撞上了慌慌张张而来的裴管家。
“爹...”裴黎还以为是他们回去的太晚害得爹爹出来寻,生怕挨骂。
可那日裴管家并未骂他,而是用着粗糙的手在他的脸上抚摸了许久,又抱了他许久,问:“爹叫你一辈子为老爷和少爷尽忠,你愿意吗?”
裴黎懵懵懂懂,朗声答道:“那是自然。”
裴管家眼眶通红,对他道:“好孩子。”裴黎再回到府中时便被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差擒了起来,他虽然只有八岁,可心中隐隐知道,府里出事了。
官差问他是不是裴府少爷,他谨记父亲的嘱托,答了“是”。
之后的一切便不必多说,裴黎经历了人生中最可怕的场景,突如其来的灾祸让他无措,鲜血淋漓同样让他恐惧。老爷、夫人、姨娘们,还有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一个一个排着队地被推上断头台。
裴黎排在最后。
他太小了,小到对死亡没什么概念,可他知道,父亲说的“尽忠”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了。
他虽然害怕,可却没有骗人,他愿意的。
只可惜父亲不知去哪儿了,少爷也不知去哪儿了,他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
破碎的记忆像风暴一般砸进裴郁离的脑子里。
他向来以为自己的过往都是完整的,过往历经的每一个痛苦、每一份恐惧都牢牢刻在他的心中。
命运对他不公,可命运又很眷顾他,命运给了他疼爱他的父母、裴伯、小姐、还有寇翊,他明明都记得...他都记得的!
可为何此时此刻却有其他的东西不断地往他的脑子里涌?那是什么?
父亲、母亲、裴伯...还有裴黎!
裴黎是谁?裴黎是谁啊?!
裴郁离只记得自己与裴伯一起藏在柴房里,府中一个人都没有。父亲母亲全都消失了,下人们也都不知所踪。
官兵们踹开了门,直把他和裴伯从地上拖了起来,为他们带上镣铐,走上了一条不知前方是哪里的路。
裴郁离走了许久才知道那是流放的路,后来...后来他就被李岳和李川买了回去。
“少爷你记好,”裴伯的话还在耳边,“无论谁问你,只说你是老奴的儿子。无论有没有旁人在场,唤老奴为‘爹’。”
裴伯的神情似乎悲怆极了,“委屈你了,少爷。”
他轻而易举冒充了裴伯的儿子,那原本呢?裴伯原本的儿子呢?
裴郁离的心脏开始抽痛,胃部也开始绞痛。他的头在痛,喉咙在痛,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痛。
为什么?为什么桃华随随便便的一句质问能让他痛到这样的地步?
“裴郁离,裴郁离!”
桃华的声音里含着惊恐,似乎是在叫他。
可他回答不了,他只能攥紧了心口的衣物,完全喘不过气来,他嘭地一声倒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咚咚咚——
有脚步声远去了,桃华跑了。
他再也顾不得桃华,因为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呼啸而来,在他的满身满背上爬!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渗出苦来,汗液中似乎带着血,那些血织成了一幅幅的画面,在他的眼前不住浮现。
“东南总督裴瑞以通敌之罪伏诛,其家眷皆处以斩刑,家仆流放西南!”
“少爷,跟我来。”
“这是我的儿子,小离。”
小离...还是小黎?
“阿黎,阿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