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伯却从不正面回答,只是说:“没事的,少爷,没事。”
“少爷”这两个字被裴伯纳在嗓子眼里,就像裴筠与旁人玩捉迷藏时那样偷偷摸摸的,说出的话都得是夹着气音。
裴筠不明白,他“少爷”的身份怎么就成了秘密?他又没做什么坏事。
那时候的他满心的疑惑,又或者说,那时候的他还太小了,但凡是他再长大两岁,都不至于发现不了裴伯眼中流转着的悲怆。
忠仆丧主,严父丧儿,在悲痛欲绝的当口,裴伯还得兼顾着小少爷的心情与前路。
那之后的第二日清晨,队伍在一处偏僻的海滩上歇下了。
破晓的晨光并不耀眼,海水一片灰白,浪花都是灰扑扑的,打在成片的礁石上,礁石也都是黑色的。
海滩边的场景就像是一副还未上色的画,没有色彩,没有生机。
裴筠经过一夜的奔波,一双脚磨得生疼。好不容易得着个歇脚的机会,他磨够了裴伯,自己循着一处礁石去放放水。
随后他便看见了被绑在礁石上的一位小哥哥。
他探头看了眼队伍的方向,割断了小哥哥的绳子,塞给了小哥哥他仅有的一块馍,又悄悄回到了队伍中。
就是那时,他远远地瞧见裴伯背对着他,两只手都掩着面,双肩似乎不住地在颤。
八岁的裴筠太娇惯了,也太不懂事了。
他竟然直接冲了上去,只想问裴伯在做什么,他没有想到会看见裴伯满是泪水的脸庞,他从不曾想到。
后来,他便得知了府上出事的消息,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父亲与母亲了。
让当时的他最崩溃的事,是他自己猜到了小黎的去处。
父亲母亲都不见了,裴伯没有带走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带走了他。
那小黎还能在哪儿?
得知真相的裴筠第一次尝到利刃剜心的滋味,他小小的身体承载不住另一个人灵魂的重量,他不能忍受自己的命是自己最好的玩伴用命换回来的。
他不能想象裴伯失去了幼子,却要每天面对着害他失去幼子的罪魁祸首,会是怎样的心境。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裴筠在流放的路上发了一场高烧,或许是他太怯弱了,那场高烧过后,他的记忆便缺失了一块。
正是从他走上流放之路伊始,到他窥得真相的那一刻为止,成为了一片空白。
裴黎这个人,从他的脑袋里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海岸边救人的记忆刚巧发生在那时段,便随其一起消失无踪。
可记忆失去了十一年,重新回到脑海中的时候却是那样的清晰,清晰到仿佛要把过去十一年的空白全部都弥补回来,清晰到就连周元巳这个行凶之人都记不住的细节,裴郁离却记得。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当年寇翊是被绑在哪块礁石上,十几年的海水侵蚀并未磨灭犯罪的痕迹,并未磨灭周元巳戕害幼弟的狠毒之心,也并未磨灭刻在寇翊骨髓上的伤痛。
旭日西游,海风呼啸,海水变凉了许多,水位同样也变高了许多。
那水没过了周元巳的胸膛,却没能将皮下那颗污浊的心洗净,周元巳脸色青白如同恶魔,低语道:“我猜你不会放过我,正好,我也告诉你一些事。”
裴郁离感受到海水中的温度正在褪去,他回想起自己答应寇翊的“好好养身体”,便不想同周元巳多言,系完绳子就想上岸。
可周元巳哼笑了一声,说:“你就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你的身份的吗?”
裴郁离大步往前,海浪冲击了他的膝弯,冲得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了那块足有一人高的大礁石。
“当年赶得不巧,否则合该是我周府将你买回去。”周元巳的声音比那海水要冰凉许多,从裴郁离的下方传过去。
裴郁离止住了脚步。
“如此看来,你还得感谢李府那两个纨绔。”周元巳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抬眼盯着裴郁离看,道,“若不是他们误打误撞将你先行买走,你活不到现在。”
“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就像个看不懂脸色的讨厌鬼,喋喋不休地纠缠道。
裴郁离放开了那块礁石,退了回去。
“裴松是裴瑞的心腹,与他的主子一样,他也有个年幼的儿子。裴黎若是能活到今日,也同你一样,正是十九岁的年华。”
“小裴,天晚了海水凉!快上来!”天鲲帮众在海滩上喊了一声,似乎是要过来。
裴郁离抬起手阻拦,始终看着周元巳的脸,却对那帮众道:“劳烦等等,我有重要的事要讲。”
几名帮众犹疑一下,道:“小裴,上来吧!”
周元巳被扑上来的浪狠狠打了一巴掌,他歪着脸看着裴郁离,无声地笑了起来。
“稍等。”裴郁离说。
帮众们满头雾水,却没再强求。
裴郁离半蹲在了海水中,离那周元巳很近,他的脸颊也被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又往前凑近了一些,压在周元巳的脸旁沉声道:“继续说。”
周元巳极其配合地继续道:“一个是裴瑞的心腹,一个可能是裴瑞的遗孤,你觉得周家会放过你们吗?”
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太多,不知是不是海水微凉的缘故,裴郁离竟打了个颤,问道:“所以呢?”
意思是,周家参与了当年的裴府案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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