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心裂肺总比抱憾终身要好上许多,理亏的人都不逃避,受害人只当是为了自己,也没什么好逃避的。
寇翊心中也早有决定,闻言只道:“好。”
他又犹豫了一会儿,在裴郁离的耳垂上落下一吻,道:“早该告诉你的却一直没说,朝廷将裴府的封条揭了,你可以回家了。”
这是意料之内的结果,可裴郁离还是控制不住双唇的颤抖,问道:“还有呢?”
“你的奴籍落在了李府,被烧成了灰烬。”寇翊抱紧了他,道,“那些都不算数了,从此以后,你便是正儿八经的民籍。”
奴隶是大魏最低等的人,连出入城池登记在册的资格都没有。裴郁离做了十一年的奴隶,乍一下摆脱了奴籍,却还有些无所适从。
他两只手也在颤抖,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不说话,寇翊便从后面捂着他的手,继续道:“当年案件的主办官员已经摘了乌纱帽,相关人等皆遭惩处。朝廷对不住你父,对不住你裴家满门,如今想要弥补,你接受吗?”
冤假错案一朝平反,可忠臣枯骨仍旧埋于青山。
奸臣恶贼最终伏诛,天道正义姗姗来迟,裴府满门的血泪真的能被抹净吗?
不能的。
可大错已铸,活着的人该如何抉择?他们早该卸去满身的罪孽,他们终将从黑暗中走出,不惮于迎着最烈的日。罪恶才会被炙热融化,他们该在金光中获得新生。
裴郁离思忖了许久许久,久到他和寇翊的心跳都缠来绕去地拥抱了很多个来回。
而后,他说:“若是补偿,我便要。若是恩赐,我不要。”
*
府衙大狱对于寇翊来说并不是个陌生的地方,在这里,他经历过最惶然无措的绝望,也享受过最刻入骨髓的欢愉。
今日来此,他只是为了儿时好歹算是相信过的十年亲情。
周元巳,寇翊人生前一半记忆中最亲近的人,后一半记忆中最恐惧的鬼。
他曾是他的兄长。
一道铁制的栅栏隔开了外表极其相似的两个人,虽说是周元巳主动要求与寇翊见面,但第一句话是寇翊先问的。
他无不矫情地问:“你可曾将母亲视作母亲,将我视作亲弟?”
周元巳坐在杂乱的干草中,右肩上暗红的血迹还清晰可见,就像兄弟间破碎的情谊,留下了永生的烙印。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重阳节,他的孤魂寻不到家乡,也断不会向着周夫人去寻,他没有“亲”,也不会觉得遗憾。
周元巳抬起头,露出癫狂的笑容,答道:“从未。”
寇翊千疮百孔的心随着这句话竟开始弥合了,他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而去。
周元巳在他的身后放肆大喊:“我找你来就是想说这个!从未,从未!”
寇翊停下了脚步,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心平气和道:“你与周元韬的灵位不会入祠堂,周家的族谱上,不会有你二人的名字。”
周元巳的狂叫戛然而止。
寇翊没再给他一个正脸,兀自穿过狭长的通道,将附骨之疽从骨头上剔下,松快轻巧地向着珍爱之人而去。
*
在裴郁离的想象中,裴府废弃多年,怎么也该是爬满了蜘蛛丝,又或是生了满院的杂草无处下脚的。该是一派荒凉无比清寂,叫人一看就涕泪交零的。
可是没有。
大门上的牌匾似乎都新上了漆,朱门红瓦,高阶大户,焕然一新。
甚至连今日的天儿都是碧空如洗,热又不怎么热,凉又不至于凉,舒适极了。
据寇翊说,之所以没早告诉他裴府解封的消息,是怕他身体太过虚弱,悲喜交加间会承受不住。就连窦学医也神神叨叨极度肯定,说什么“小裴若是回了家,触景生情,定是要厥过去”。
这一拖,便拖到了府中的一切都已安置妥当的时候。
整个大院和前后的房间都整洁利落,院内甚至还摆了许多颜色各异的花,满院飘着香。
裴郁离从没得着过心思欣赏过花花草草,也就不怎么认得都是什么品种。但不得不说,这些色彩,的确让原本无人的府宅鲜活了一些。
他站在影壁后,向着里面看了很长时间,终是轻叹一口气,向着后院缓步走去。
仍是儿时的廊台,仍是儿时的房间,后院的秋千陈旧却不污脏,正被微风吹动,吱嘎吱嘎地打着响。
裴郁离坐了上去。
时间在一个人的沉默里悄悄流淌,裴郁离却并未察觉,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许多清晰的场景,那些场景与这大院融为一体,跳动着扎在他的心上。
从少时的无拘无束到后来的满目疮痍,他在绝望中沉溺,最后一缕呼吸都要湮没在嗓子里时,他突然抓到了一块浮木。
他活过来了。
裴郁离坐在那秋千上缓慢地荡着,突然,他轻轻笑了一声。
那一声过后,他掩住了面,开始低低的呜咽。呜咽声越放越大,空无一人的家里,他开始毫无顾忌地纵情大哭。
夕阳西下,金光铺陈。
柔晖铺出了一条向前的路,裴郁离从记忆的浪潮中一步一步地趟了出来,跨过那道朱红的大门,正对上台阶下等候之人含笑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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