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26.
江隐奇问完了,嘚瑟地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枫,看她要怎么回答。江隐奇不是在等答案,而是在等回答。她知道关于蚁穴的研究,人类根本上就没有找到答案。
周枫沉吟了一会,才开口回答。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事实上,远超出了单纯的建筑学,甚至可以说就不是一个建筑学的问题。它涉及了生物学、昆虫学,和哲学。我没有准确回答的能力,我们可以试着讨论。”
“首先,你的这个问题中的两个类比值得商榷。蚂蚁和人类,蚁穴和建筑。蚂蚁是群居昆虫,人类是灵长目哺乳动物,有着截然不同的行为和生存模式,无法简单类比。至于蚁穴,更恰当的类比是人类的城市,而不是人类的一栋建筑物。”
江隐奇的嘚瑟劲一下子就消掉了一大截。她隐约感觉到了自己提的问题可能是有缺陷。
“群居昆虫的建造行为,可能只是一种本能,而不是设计。从进化的角度看,它们自发进化得十分强大,并拥有了复杂精密的物理和社会结构。但蚂蚁是花了数百万年时间才做到这一点。它们在5000万年前达到这一成就,之后就再也没有超越。蚂蚁的进化原始且静态。”
“人类则完全不同。人类在发明了语言之后,只用了1万年便从捕猎和采集进化到农耕,更令人惊讶的是,又只用了1万年时间便进化出了城市。这是语言的力量。人类在地球上独一无二地进化出了最为珍贵神秘的生活特性,就是意识,以及随之而来的沉思和良知。人类因此有了未来的概念,拥有了计划、超前思考和构建未来挑战和场景的强大能力。这种非凡的进化成果,对地球而言是全新的。”
“至于我们是不是比蚂蚁更好地适应生活,这是见仁见智的事情。蚂蚁这个物种极为高效稳定和强大,它们存在的时间一定比人类要长得多,在人类灭绝之后,蚂蚁依然可以继续存在。但是,无论如何,在生活质量和生存意义的问题上,人类就是万物之首。”
周枫全程几乎都对着江隐奇说话,回答得认真极了。
“这只是我的想法,大家可以继续讨论。”讲到这里,周枫的视线才转向别人。
江隐奇可不乐意了,她不想失去周枫的注意力,她像捏紧自己手中雪糕的小孩一样,生怕被别人抢走。
“如果蚁穴不能类比为建筑物,那我们可以换一个,鸟窝,这个算吧?还有蜗牛,也算吧?应该说,很多动物都能创造出无比精巧的巢穴。”江隐奇追问。她这是杠上了,倒不是她觉得人类真的不行,而只是想捍卫自己最初的观点。
周枫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回来了,江隐奇感到高兴。她就喜欢看周枫认认真真对着自己说话的样子。
周枫开口前都会停顿一下,认真的人,都会想好了才说话。
“鸟巢和蜗牛,你选择了很好的两种动物的房子,对我们思考家宅建筑的理念很有启示,值得讨论。从建筑学的角度去夸赞鸟巢和蜗牛背上的壳,我不认同。我认为那是一种文学性的夸张。文学最大的特征就是用夸大的方式表达惊叹。”
“鸟窝大部分并不精巧,很多只是匆匆搭成,草草了事。鸟巢更大的意义,在于人们对它的诠释,是人类对于家宅的很多期许。鸟没有任何建筑工具,雄鸟从外面带来各种建筑材料,比如草、细树枝等等。雌鸟就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胸膛反复挤压,它们不停地转圈,从各个角度往外推挤,因此鸟巢都是圆圈。这个建造过程是不是很值得我们建筑设计者思考?鸟巢是从内往外建造的空间,鸟巢的边界是由自己的身体塑造的。我们所期待的家宅,正是我们身体的巢,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房子。”
江隐奇太喜欢这段说法,她连连点头。她现在开始期待周枫继续往下讲。她以为周枫要讲蜗牛了。结果不是,周枫还在讲鸟巢。
“我们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鸟巢。鸟巢常常栖息在高高的树杈上,具有隐蔽性。我们很难发现一只正在使用着的鸟巢。我们能轻松看见的时候,多半是鸟去巢空。所有这些特点,都清晰地显示鸟巢所具有的强烈的女性意识。另外,鸟巢其实是临时性的,而我们却把鸟巢来比作自己对于安全家宅的梦想。这种矛盾,恰恰反应出人类自身的某种困境。”
周枫讲到人的困境,就停了下来。
江隐奇这才发现,教室里一直有嗡嗡的声音,大家都在下面窃窃私语,各自说着自己的闲话。正如前面所说,周枫的讲课内容丰富,但是并不那么能够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精彩的论点掩藏在她平淡的语调里。她总是对着提问者说话的习惯,更是让其他人感受到了被忽略。
江隐奇一点都不为此烦恼,而是窃喜。她有一种独占宝藏的满足感。她等着周枫继续讲蜗牛。但是她发现周枫抬手看了一眼手表。那是人人都还有戴手表习惯的时代。江隐奇也瞄了一眼,眼看着到下课时间。她急切地抬起头,生怕周枫停下来。
“时间不多了,我简单说两句蜗牛带给我们的思考。蜗牛背着自己的壳行走,被我们浪漫地唱进歌谣。人类对此感叹的到底是什么呢?蜗牛壳是跟随着主人一起长大的家宅,而且,是永远只能保持独居的房子。在经历了过度膨胀的梦想之后,我们回归到这种简单的住宅,只能独自一人住进去的小房子里。这是我们对孤独的一种认可,甚至是一种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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