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尚仪,今年三十岁左右,一身靛石青的小领直裰锦袍,头戴交脚幞冠,是典型的宫中女官打扮。若单看袍服的式样,与男性士区别不大,仿佛刻意淡化女性的娇柔妩媚似的。
但只要不是眼瞎,没有人会否认,张尚仪,其实是今日整个园子的女性中,最美的一位。
曾纬放下酒盏,举箸随意夹了一筷子小菜抿着吃了。
张尚仪带来的那个临画的小黄门,叫梁师成,此刻还在阁子里饿着肚子临摹雪景山水图的局部呢。
曾纬觉得,那梁师成,和高俅的机灵劲儿很像。
方才画阁中那般众目睽睽之下,梁师成,居然也能帮着张尚仪,把口信儿给曾纬带到了。
黄庭坚捻着自己白了一大半的山羊胡子,沉吟片刻,和声温语地,但口吻满是自信地向沈馥之道:“这位沈二嫂,你看老夫猜得可对,香料包里另有几样,一是如枯荷之色的柑橘干,第二样是比草果大而圆的肉豆蔻,最后一个,应是比西域那多香果略大、黑紫色的圆形果子干。”
沈馥之又惊又赞:“准,黄公说的都对!”
又对姚欢道:“欢儿,去取香料包,奉予黄公一观。”
主座上的王诜,则朗声笑道:“鲁直,你这鼻子,东海西海的香料,便没有它闻不出的?”
黄庭坚却露了自谦之色,道出原委:“也无甚稀奇。老夫素爱制香,从前惯用琼、崖二州的沉香入香方。后听在广州市舶司任职的好友说,占城今越南、真腊今柬埔寨等地亦有沉香舶来,老夫便趁拜访好友时,去广州好好地转了转。舶来的沉香皆是泛泛之品,至多不过是琼崖沉香的中下等者,但广州也不算白去了,不只看到了素馨花田,还从西域那些走海路来的番商处,见识到了各种香料。”
说话间,姚欢已取来烤肉剩下的香料包,捧到黄庭坚案几前。
黄庭坚捻起其中的麦拉布果仁,仔细闻了闻,道:“唔,就是此物,辛香味浓,烤肉甚佳。还有一种青灰色的果仁,长得与它有三分相似,却不是香料,番商一路带来,乃用水煮后饮用,说是聊慰思乡之情,老夫尝了一口,如饮黄连呐。”
果仁,苦,番商
姚欢闻言,蓦地心头一动。
今日这般席面上,她本就精神高度集中,此刻听到黄庭坚最后那句话,她陡然想到了一物。
公元1095年算算时间,差不多啊。那件东西,既然能被从非洲带到阿拉伯地区,为何不会被阿拉伯的驼队也好、商船也罢,带到东方的大宋王朝呢?
姚欢于是壮了胆子,也顾不得是否失礼,用极为小心恭谨的语气向黄庭坚探问道:“愚妇斗胆请问黄公,那青灰果仁,可是一面鼓起、一面扁平,平的那一面豁口如薏仁?”
黄庭坚抬头,又打量了一下姚欢,道:“正是。”
这回轮到黄庭坚微微吃惊了。
看不出来,这年轻轻的做炊事的小娘子,见识还挺广?
唔,大约也是给她们香料包的朋友,与她们说起的?
姚欢心中,则已对自己的猜测有了九成把握。
咖啡豆!
是的,在这个路上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都堪称发达的时代,在敞开国门对外进行繁忙贸易的大环境下,从非洲传至阿拉伯半岛的咖啡豆,很有可能也已经出现在大宋王朝的疆域内了。
只是,就算番商们自己的母国,也还没有掌握很好的烘焙技术,仅仅用热水煮,是无法获得咖啡豆风味的真谛的。
恰在此时,席间响起一个更为苍老的嗓音:“嗳,你们又是辨香又是吃肉的,可算尽兴了罢?教老夫说,既是雅集,怎能不作几首小令?”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与宇黄中坐在一起的晏几道。
第五十九章 吃素的老一辈艳词作家
开腔的这位晏几道,是仁宗朝名相晏殊的幼子。
他与晏殊一起,被称为北宋词坛父子星。
俗语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
晏殊老来又得子,十分喜欢这个在学艺术领域很像自己的孩儿“小七”
晏殊从政的时期,是政治气氛清明的仁宗朝。
明君上行,贤臣下效,晏殊对韩琦、欧阳修等人多有培养、举荐之谊,门生故吏可谓遍及京城,晏家的几个儿子又因门荫得官。
故而,在晏殊去世后的最初几年,晏家子弟生活尚可。
可到了神宗熙宁年间,一个叫郑侠的小官,因目睹民众苦难、多次向王安石进言反对变法无果,终于不顾人微言轻,与王安石反目,直接画了一幅流民图呈送给神宗皇帝。郑侠的这个举动,多少触动了神宗皇帝与王安石,这君臣二人虽对变法执拗,却在本质上对于郑侠这样有几分范仲淹底色的直谏之臣是比较敬重的,并无追究他的意思。
奈何哪朝哪代,顶层权力下,奸邪小人刀笔吏都是麻麻如蚁。郑侠终究还是逃不过被贬斥的命运。
偏偏,时任太祝这种闲散官职的晏几道,平素与郑侠有诗词唱酬往来。郑侠的政敌在郑的家中搜出一张诗笺,上面有晏几道写的诗句“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既然后世那句“春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都可以被归为反诗,此世这种春风来、繁华去的白纸黑字,也可以被定性为讥讽朝政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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