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帮她开出这间铺子,的确另有隐秘的用处。
李夫人与这二人相处时,采取了万变不离其宗的方式:做好所有接洽工作,但不发表意见。
张尚仪见李夫人依然如闷嘴葫芦般,遂自嘲地笑笑,熟门熟路地往那间密室走去。
她进了门,撇了一眼那年已花甲却依然风姿英武的男子,坦然地坐下,淡淡道:“与曾家开的酒肆比,我还是更爱李夫人这里。“
曾布不与张尚仪多废话,目色犀利地盯着她道:“姚氏在宫中,真的犯了官家的忌讳?”
张尚仪垂下眼睛:“我与官家禀报,姚氏在膳食所见到御厨给章惇准备的羊眼睛,揶揄说首宰要替官家盯着天下,怪不得费眼睛。又见到给刘婕妤准备的鲭鱼腮边肉,她便不断叹息高太皇太后说过的话,一瓮酒,醉一宵,一斗米,活十口。”
曾布一怔。
你张尚仪去禀报的?你什么意思?
曾布追问:“她真的这么说过?”
张尚仪挑衅地看着曾布:“我说她讲过,她就是讲过。”
曾布大吃一惊。
他今日来此,是来听情报的,没想到,眼前这女子,就是坏了事的人,而且,她就这么大剌剌地承认了。
曾布稳了稳神,又问:“官家说,刘婕妤吃了姚氏进奉的御膳,险些酿成大祸,也是真的?”
张尚仪道:“刘婕妤问我如何在讨官家疼惜上更进一步,恰好姚氏进宫宣扬取材简朴的菜式,我便给她出了这个点子,教宫中再无人敢说她骄奢,也是在她这里存个人情,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可我也与她约定,要将话圆回来,不可让官家真的治罪姚氏,那便是给曾府惹了大麻烦,刘婕妤也确实守信了。”
曾布明白了。
他低了嗓子,轻喝一声:“玉妍!”
张尚仪却毫无惧意,干脆直奔主题:“枢相是不是奇怪,我与这姚氏无冤无仇,为何这样整她?因为,枢相此举,教我以为,枢相怪我这些年来不做事、或者经常做错事,便要换个更年轻更美貌也更机灵的女子,来替代我为曾家传讯铺路!”
曾布默然。
是自己疏忽了,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张玉妍,早已不是十来年前那个娇娇柔柔、你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的少女了。
她不但嗅觉明敏,而且说翻脸就翻脸,竟然在这短短几天内,把他曾布刚开的一局棋,生生地给搅了。
有一瞬间,曾布试图回忆,当年自己,是如何强势地控制住她的身与心,但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想法。
她的翅膀已经硬了,不要把她当傻子。
只可将她当女人。
大部分女人不傻,只是心软。
心软,就可以用卖惨的方法去打动。
曾布于是叹口气,幽幽地说了句:“玉妍,我没想到,你脾气这么大。此事,我的确应该先听听你的想法。你今日来见我,便是还念着情份,既如此,我也不瞒你,昨日在政事院,官家确实对我动怒了,甚至说到,要让蔡卞的弟弟蔡京,备任都知枢密使……”
张尚仪面色一变,双目中到底露出挂怀之色。
她犹疑片刻,终还是开口道:“官家这是,气话吧。”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是赶走一个向太后看中的小女子,官家怎地这多联想……”
曾布道:“自古君王皆多疑,官家疑心我在皇后身边安插亲信,玉妍,你这回,太任性了!”
张尚仪委屈道:“曾枢相,你难道没有这般打算过吗?向太后为何发了想法,要将那姚氏留在宫中,侍奉皇后?”
第102章 曾枢相当真会哄人
曾布闭上了双目。张尚仪能看到,他满是褶皱的眼皮,在微微跳动。
良久,曾布才开口:“十年前,官家刚刚继承大统时,你便进了宫。依你看,官家的性子,亲政前后,可有大变化?”
张尚仪冷冷道:“亲政前沉默隐忍,亲政后励精图治。”
“新君励精图治,本是好事。然而任用章惇之流,只怕好事越办越坏。玉妍,你怎么看?”
张尚仪今天来,原本就没准备向曾布隐瞒自己做手脚的事。
她就是要向他使性子,就是要他震惊她的不可控制。
然而此刻,得知真相的曾布又忽地避开了对她宣泄怒火,转而与她开了议论朝局的话头。
平心而论,从当年战战兢兢地伪装身世、被他运作着送进宫里,到日渐升至高位,张尚仪已经越来越享受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就是:像她这样姿容出众的女子,被曾布这样男性世界中的重量级人物捧在手心,并非因为外表,而是因为她身处顶层权力中心,掌握了大量的信息,又能据此作出有价值的判断。
她方才回敬曾布那句话,在试探曾布的底线,曾布却用请教口吻的询问,再次开局。
男子向女子是询问还是反诘,一听便知。
倘使是前者,在这样只有二人相对的空间里,总是仍透着一丝亲密的看重,更无要与她决裂的意思。
张尚仪的气稍稍顺了些。
她仿佛一架马车,因了车夫的好技术,又渐渐从荆棘小路回到平坦官道上来,步速也平稳了些,准备收一收和车夫闹脾气的态度。
她斟酌须臾,缓缓开口:“曾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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