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这般一动,邵清屁股一歪,眼见着就要落下地来。
好在来传命的军士身材极其高大,人又敏捷,见状忙扔了木桶,抢上前去,一手掣缰,一手扶住邵清的侧腰,硬是将他顶回了马鞍上。
邵清坐稳后,向这军士道完谢,肩膀紧耸、双臂僵硬地提着缰绳,驱马而去。
那背影,实在,不大潇洒。
待一人一马别别扭扭地走得远了,军士带着嗤笑的神情摇摇头,转身对着那几个关注这一处动静的小娘子,语气促狭道:“这岁数的男人,连马都不会骑,亏你们像见了天神一般。”
小娘子里最是牙尖嘴利的那个,嘴角一撇,反唇相讥:“驯服了马儿很了不起么?教夏人的弩箭刀枪戳了皮肉,是马给你们治好的?”
……
庆州军府,议事堂中。
大宋欢庆路经略使章捷(应为“楶”本中同音字)听了邵清关于副将徐业伤情的禀报后,凝重的面色稍许释然些。
徐业是跟了章捷快二十年的亲信武将。
去岁,枢密院的曾布,联合熙河路帅刘仲武,查出章捷身边的另一员虎将赵延被夏人收买后,章捷一度对徐业也甚为提防。虽然徐业很快就将一门老小从庆州送到开封,包括自己尚未年满十八岁的长子,章捷对他的态度,仍然甚为微妙。
直到此番出击,徐业率兵驰援宋军的一处要塞堡垒,连神臂弩都挡不住夏人的铁鹞子时,是徐业一马当先冲出寨去,带着百余西军精卒血战一场,才保住了要塞未失。
夏人诡诈,但凡见到主帅出击,有专门的弓弩手,用喂过西域毒药的箭矢射击。徐业在拼杀时中了这样的冷箭,被送回庆州城时,伤口溃烂不说,竟是神智也不清了。
幸亏朝廷的只候郎中邵清,果然不是个绣花枕头,很有两把刷子,调出的外敷和内用草药,似是慢慢将毒解了。
此刻,章捷命人给邵清端来清水,让他洗净沾染了徐业伤处污秽的双手后,和蔼地请他坐下。
“邵郎中,你可真是与我环庆路有缘。当初汴河边你救了那抗婚的娘子后,老夫与你说过,若科考不中,亦可来我环庆军中。果然一年之后,你我就重逢在庆州。你医术高明,亦吃得边关的苦,待秋来回京进奏,老夫会为你好好报一报功。”
邵清起身谢过,诚然道:“章经略,晚辈食朝廷之禄,自当倾尽全力。军将的刀剑伤,能得及时医治,至关重要。晚辈可随军出塞。”
章捷笑道:“甚好,是个不胆耸的。不过,听说你连马都骑不像样,那只能跟着步军和辎重咯。”
言罢忽又补了一句:“老夫分明记得,那一回在汴河边,你的身手十分敏捷。骑马有什么难的,还是用心练练罢,走路太耗体力。你医术高明,在我军中,可比骁将还金贵。”
邵清忙道:“晚辈这几日就好好练习骑术,随时听候章公调遣出塞。”
出得军府,已是夜气四合的酉戌之交。
邵清也不觉得饿,在渐渐宁静下来的庆州古城里,缓缓踱步。
庆州城,是姚娘子的家乡,亦是她少女时情窦初开、与人定情的地方。
邵清自来到庆州,就以姚家京中朋友的身份打听过。知州底下一个小小的文书官,曾是姚父的故旧,倒是热心,给他指点了姚家的旧宅。
不过是边城里最常见的泥墙柴扉的小院,已住了别的人家。
今夜是月半,中天那轮玉盘,清辉无限,尽撒大地。
邵清不知不觉又踱到了那个小院外。
他抬起头,望着皓月,以及那些不太分明的星星。
这个角度的夜空,姚娘子也看过多次吧?
她在京中还好吗?
她与曾纬,开始行六礼了吗?
邵清的心头,隐隐有担忧。
离开开封时,正是曾纬那篇策论传得沸沸扬扬之际,就连苏颂,也在邵清面前表现过惊异与失望。
而身处西军前沿,邵清多少也耳闻,章捷勉励诸将开疆拓土时,就援引了官家欣赏的策论中所崇尚的激进方针。
“宣仁太后临朝时的割地之辱,我辈必当洗刷之!”
这是邵清数次在军府、在街头,常常听到的宣言。
第238章 入彀的曾纬(上)
这个夏秋之交,屡屡提到宣仁太后临朝时大宋割地给西夏之辱的,绝不仅仅是边关重镇庆州城的军民。
开封城东北,一场关于宣仁太后的隐秘谈话,也在一男一女之间进行着。
申末时分,梁师成领着刚刚与遂宁郡王赵佶踢完球的曾纬,出得府邸,上马骑了不多时,就进了一处林泉清幽之地。
“曾公子,干娘在里头等你,小的先回郡王府办差了。”
梁师成将曾纬领到目的地,告辞而去。
此地树木高大,遮荫蔽日,林间似有小路无数,却又被灌木遮了个七七八八,曾纬来时就算骑于马上,也只能隐约辨出那些别业小院的模糊轮廓。
曾纬进到屋中,张尚仪正在调香。
她面前的案头一角,一个镂空雕刻着缠枝卷草纹样、好像小莲蓬似的越窑青釉香炉里,缕缕青烟袅袅而出。
“我竟不晓得,你还有这么一处隐居之地。”
曾纬说着,一屁股坐在蒲草团子上。
张尚仪道:“四郎,此处不是你阿爷那间大隐隐于市的酒屋,你自可放松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