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很快摁下自己的恍惚,扔了这血淋淋的辽布,以白昼里细细晒过的素缣迅速地按拭几次还在源源不断渗出的血水,然后抓起木钵,将捣成粉末的炒龙骨、干地黄和芎蒡,撒在刘阿豹腹部那道触目惊心的刀伤上。
旋即,邵清执起钢针,在营中的松脂火把上烤了,穿上白桑皮线,又不由分说往还在不停聒噪的刘阿豹口中,塞了一根帛棍,道声“忍着些”便开始缝他的伤口。
刘阿豹先还自恃勇武男儿,瞥着口硬气儿,但夏人弯月匕首划开的口子,远比箭簇扎出的窟窿长,饶是邵清动作再快,十来针后,刘阿豹还是咬着帛棍,嗷呜嗷呜地哀嚎起来。
终于缝合了皮肉,邵清复又擦拭了一回血,添了一钵金疮药粉,扯出大块的白桑皮,束腰带一般,将刘阿豹从后背直前腹都裹了。
他却没有起身,而是凑近绷带,细细地观察渗血的情形。
“怎样?”
徐业在一旁问道。
邵清指着并未立刻又洇出鲜血的桑皮表面,松了一口气道:“应未伤得脾脏。”
徐业久经沙场,自己在鬼门关里走过好几遭,不说多么爱兵如子,但见到手下军卒又捡回条命,总是高兴的。
他一把挖出刘阿豹口中的帛棍:“臭小子,别嚎了,将养几日,不耽误你将来娶媳妇。”
缝针既停,刘阿豹仿如又从地狱回到天堂。
他转动脑袋,开始寻找。
他的目光落在军帐门边。
那里趴着一个被捆住手脚的人。
没有盔帽,露出夏人常见的髡发头顶,看面容,实在判断不出年纪,因为满脸都是疤痕,在明灭闪烁的火把之下,显得特别狰狞。
那人的肩胛上,还插着一枝羽箭。但他就这么静静地趴着,并不呻吟。
刘阿豹盯着那枝由自己的同袍射出的羽箭。
大丈夫恩怨分明,况且头上神明都看着,自己不能说谎泄愤。
刘阿豹遂向徐业开口道:“徐将军,那个夏人,他,他杀了他的两个伴当,为了救我。”
一营人,所有喘着气的,都十分惊愕。 ……
邵清开始医治今夜自己的第二个病人。
从人肉里拔出宋军这种没有倒钩的箭簇,比邵清记忆中那次观摩养父拔箭救人的医案,容易多了。
那是十年前还在燕京城时,有一回天刚亮,耶律皇室的一支,就往萧府抬进来个人。亲王的幼子,前往北方镇压生女真的暴动,教生女真一箭射入口中,箭簇直插舌下。亲兵换了四五匹马,一天一夜就将小世子连人带箭拖回燕京城,直奔城中素有神医之名的萧林牙处求救。当时那小世子虽尚能呼吸,却已是口吐脓血。得知生女真的这批箭簇磨有倒钩,萧林牙当机立断,取来铁钳,扭去小世子下排牙齿,方将箭簇移出。小世子血流满襟,早已疼晕过去,却终究保住一命。
因了那次亲历,邵清开始跟着养父学医。数年后,养父与他交待去大宋做暗桩,窃取包括神臂弩在内的各种军械秘密时,邵清觉得有些讽刺。治过多少弩箭伤的养父,官至高位后,目标竟是邻国那最具杀伤力的弩机。
“有它,是为了不必再有凿齿取骨、和血拔箭的惨事。大辽有了神臂弩,或许女真人在向我们的辽人勇士射出那些带有倒钩的铁簇前,就死在了我们的神臂弩之下。”
养父淡淡地说与他听。
此刻,邵清拔出了这支宋军弓箭手所用的普通羽箭。他多么希望,这是他最后一次拔箭。
箭簇,不论是按在轻巧的竹木杆上,还是按在专门配备给神臂弩的铁杆上,不论它们的杀伤力是大,还是小,邵清都不想看到它们,穿透人的身体。
无论那个人,是辽人,还是宋人,是西夏人,还是女真人。
“谢谢,有劳你了。”
伏着的西夏人,轻声地说。
邵清略有些惊讶。
边境之上常常拼得你死我活的两军士卒,其实往往能听懂、甚至能说几句对方的语言。
邵清的惊讶之处在于,这个夏人开口,语气中浑然没有桀骜不驯的姿态。
站在一旁的徐业,作个手势请邵清退开,他要审问俘虏。
“你能听懂本将的汉话?”
“是的。”
“为何?”
“祖上是唐时在河西的遗民,后来入了西羌部,但家中也说汉话。”
“我的人说你们今夜要在水源投毒,正好被他发现,是不是?”
“是,也不是,我换了毒物的包袱,你们有郎中,可以去检视,那不是毒药。”
那夏人抬起头,看向帐内地上的一个包裹,又转过眼睛,与邵清四目相接。
邵清也盯着他。
看清他眼睛的轮廓与周遭平整饱满的肌肉后,再结合他的嗓音,邵清确定,此人应也不过二十上下年纪。
可是,他的眼神,却有一种丰富但又古怪的层次。
既有沧桑,又存着希望。
既有悲凉,又透着平静。
第256章 俘虏(下)
邵清将夏人俘虏的包袱解了,见到里头又有好几个小包。
他打开一件件地检视,又仔细地闻了闻,向徐业道:“徐将军,这些粉末都是干地黄、突厥白、蜣螂粉等,确是医治金石疮伤并活血化瘀的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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