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欢讷言。
真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在千年后的那个世界里,多少陷入网贷泥淖的人,或许最初也都是从想赌一次球、想打赏一个主播、想买一个限量版的包开始的,然后很快,他们就被雪球般滚起来的利息所裹挟,被极端侮辱人格的催收所逼迫,再也无法回到曾经有阳光、有尊严的日子里去。
而这种颓丧沉沦、自觉羞辱的精神痛苦,比最艰苦的行军、最残酷的交战,还要催折军人的意志。
屋中片刻的静默后,邵清开口道:“难怪,我此番在庆州,偶尔听到一些老卒抱怨,章经略领环庆后十分苛严,大耳窿和羊羔利高利贷名称,都不太好借。想来是章经略察觉了军纪废弛的根由。”
贺咏闻言,面上又多了一层怅惘。
“如果当初章捷章经略刚到环庆时,阿父能选择相信他,或许阿父和手下兄弟们就不会死,我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我阿父早年打西夏人时,在战场上得一位同袍救过性命。可惜这位同袍到了元祐年间,被邓蔡两家招入麾下,阿父与他分道扬镳、再无往来。后来,不知何故,那人决定暗中举告邓蔡两家在回易和放贷中的恶行,他的家奴已进京寻到苏辙苏相公处,带回了苏相公准备查案的许诺,他却突然暴病而亡。那家奴是个忠仆,偷偷寻到我父亲,交给吾家一些借据、账目、典妻契和军卒的控状,说是主人吩咐,如自己有不测,便将东西送到贺军侯家。”
“其时,西夏小梁太后正举兵东侵,围住环州外的肃远、洪德等要塞,阿父与我既是环庆军人,自是要即刻出征。阿父便将东西,埋到了姚宅地下,但姚伯父应是不知道的。”
“我们在洪德城外的大虫谷,守点设伏,不知阿父是否有不详预感,那日出发前就将姚宅埋有凭证之事,说与我知。在大虫谷,我们突然遭到一支夏军从腹背袭击,阿父最后,因辨出他们使用的也是神臂弩,而知晓他们其实是宋人。阿父终为掩护我,受箭身死,我在崖下荆棘中,听到他们说,回去可向邓洵谦交差。”
“阿父为何,不在出征前,就向章经略陈情呢!”
贺咏说到此处,扭头望向窗外,不愿意让姚欢和邵清看到他眼底终究泛起的不甘。
人非圣贤。
遭受厄运的人,难免会执念于“如果当初做了另一个选择”
邵清有些懊悔。
是否自己赞许章捷整肃环庆路的言辞,令贺咏越发伤心。
却听姚欢安慰道:“你阿父最后得到确切的讯息是,苏辙相公在查此案,他信的,自然是苏相公。他不知章经略可会与邓蔡二人有渊源,又怎敢轻易去对章经略和盘托出?”
贺咏转回头,目光复杂地望着姚欢。
方才乍见她时,就产生的那种奇怪陌生感,更强烈了。
她当年就是个有主见的少女,否则也不会坚持在他出征前,大胆地奉献初次鱼水之欢。
但此刻的她,虽然面孔、声音乃至说话的语调,一看、一听就是欢儿,但目光里的倔强,和那如琉璃般易碎的刚烈,反而很难寻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静思谋,与从前颇为不同。
大约是因为如邵清所言,她在京中虽得姨母照拂,主要还是靠自己闯荡,且结交了苏颂、苏迨那样的名士,又要打理乡间田产,见识与心性自然比少女时候大有长进。
贺咏默了默,轻喟一声:“你说得对,阿父没有错。他最后推我走时,让我不要怨他管了闲事。我怎会怨他!我家五代皆在军中,如何能见得好好的大宋官健,就这样一点点成为军心涣散、吃喝嫖赌的废物,或者典妻质子、屈辱度日的蝼蚁。”
姚欢道:“所以,你铁了心要让邓蔡两家的丑行昭然天下。然而你百般计议、此来京中,却发现苏辙相公已被贬谪南方,便决定直接去天子圣驾前鸣冤呼号?”
贺咏辨出姚欢沉柔的口吻中略现否定之意,问道:“若非这般,还能如何?”
姚欢摇头:“不能这么草率。且不说献俘仪式上,你突然冲向宣德楼,会不会被天子亲卫误伤,就算天子聆听了你的举告、收下了你的这些东西,也要指给有司查办。这一来一去,足够蔡京等人想出应对之策。典契、控状上的那些军士,可能与你阿父一样,再也不能说话了,账本,可以被办案的御史指责为赝造之作,最后,就连你,或许也会被指为当年骄横犯上、受到邓洵谦的处置而怀恨在心,伺机诬告。”
贺咏专注地听着,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庆州城外的黄昏,由眼前女子引导着,探索正确的方式。
彼时是人伦之欲,如今是伸冤之策。
“那我应该,暗中去找谁?去南方找苏相公?”
贺咏问。
姚欢沉吟道:“已不再是相公的苏辙知州,肯定要找,他既知晓当年此案的一些端倪,又是蔡京的政敌。但更有一位当朝相公,他也是蔡京的政敌,与苏辙交好,侄儿还是苏辙的女婿,最关键的是,他如今,有实权。”
一旁的邵清脱口而出:“曾布?”
第283章 以直报怨(上)
姚欢脑中,仿佛出现上辈子做项目时,看到办公画板上出现的各种素材示意图。
孟皇后在瑶华宫提及的赵煦对贬斥苏辙留了一手,蔡家与邓洵武的过从甚密,京城士庶对于蔡京掀起宣仁之诬的怒火,蔡京的风头日益盖过章惇,曾布与蔡京必将势同水火,曾布与章捷关系的缓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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