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严听得一愣一愣的。
去岁,大理国权臣高升泰临终,终于将国之权柄交还给段正严的父亲段正淳后,父亲允他掩饰身份来大宋游历的条件之一,就是仔细考察赵煦亲政后的各项新策,回国后亦可说与那些联合执政的贵族世家听。
大理素来臣服于大宋,国内心向儒家的汉臣亦不少,当年神宗、王安石君臣二人的熙宁变法,颇为大理汉臣推崇。
不想,段正严从京师到湖湘,实际看到、听到的,与加持了光环的想象大不相同。
船老大自是个精的,今夜之事反转间,他最怕小殿下一声令下,几个虎狼侍卫真的将水匪捆着手脚扔进湖中,或者押着他们去衙门大闹。若如此,钟家帮也必迁怒于他。
好在言语往来间,他掂量着眼前这两个男子,虽然一个是贵人,一个看着也并非等闲布衣的见识,却都不像狠戾乖张的性子,左右没人受伤,那姑娘也没被占了便宜去,想来他二人八成能吃卖惨这一套。
船老大于是软语哀声道:“殿下,还有这位爷,他们落草为寇的,说到底原本也是可怜人。小的在江上跑了这十来年船,不光自家船上,同行那里,亦未听闻钟家帮害过船客性命。要不然,让他们将财物还了,二位贵人,就把他们当屁一般放了吧。否则,小的这般连屁都不如的,满门被寻了仇,三岁娃娃和六十岁老娘,亦都难免一死哇……”
他说完,就干干脆脆地噗通一声,跪在地板上,给三人依次磕起头来,连姚欢都没落下。
段正严摆摆手:“你离远些,待我问问赵兄。”
船老大爬起来,又殷殷地冲邵清作揖数回,躬腰退到客舱那头。
段正严向邵清和姚欢道:“赵兄,赵娘子,在下是大理国人,东来只为游历求学、寻访大儒,不愿掺和大宋这官不官、匪不匪的事。在下对那几个贼人,虽蔑视,不至怨恨。但彼等对赵娘子言语不端、意图不轨,故而送不送去报官,在下怎能不问过二位就作了主?若二位要扭他们去陆上的县衙,在下可派侍卫护送你们。”
这话没什么弯弯绕,姚欢听着挺待见。
与人说事就该这般,交待自己的立场,言明自己的观点,但也表示出设身处地听取对方决定的诚意。
跟谈生意似的,不虚礼,不废话。
一路上,若是旁的事,姚欢尽会听邵清做主,但此刻,她抢在邵清之前开了口:“船客无人被伤,钱财也能拿回来,让他们滚吧,快些行船出去要紧。”
她望着邵清道。
姚欢认为,这种时候,女子最不该对紧张自己的男子煽风点火,来一句“不帮我出气、你还像个男人嘛”
不是她要做圣母,左右官府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船家是被江湖规矩捆绑,段正严明确想息事宁人,既如此,非得表现出要将一帮被世道逼反的流寇绳之以法的诉求,何必呢。
她轻轻扯了扯邵清的袍袖:“算了。”
邵清低头,深深地辨了辨她眼中的神色,遂向段正严道:“不追究,也不能掉以轻心。留一个头领在船上,余等放回去,与他们说,若去喊了同伙再来寻衅作歹,先给自己当家的收尸吧。待船三日后平安行到江州,吾等再将头领放了。殿下看,可好?”
端木严忙道:“赵兄莫如此唤我,若不呼以弟,就叫我和誉吧。”
他略一思忖,又道:“赵兄,应是留那个瘦高个二当家,放络腮胡子三当家走吧?”
邵清淡淡一笑,表示附议。
显然,他二人都看出来,络腮胡子虽是悍匪,对外人尚有几分行事的底线,对结拜兄弟更会当自家人。
不像那个瘦高个,一股奸邪小人气,若放他回去,是投鼠忌器而作罢,还是为了出这口恶气、不顾兄弟安危而卷土重来,还真不一定。 ……
有惊无险的一晚过去后,接下来的几日,十分太平,轮流掌舵的船工,被大理四卫中的老二“卫无我”贴身盯着,老老实实地将船开在长江上。
姚欢发现,邵清大约因为在京城时便与苏颂相交,出征边关又跟随章楶,见识过当世的名臣名将,加之心性本就沉稳,故而对亮明身份的大理国王子,仍平和待之,照样与他平静地下棋、论诗。
但她姚欢不一样啊。
金庸的书,在后世的华语世界里,谁没读过几本呢?
段正严介绍说“家父名讳上正下淳”的时候,姚欢就觉得自己的肃然之色要绷不住了。
段正淳……嗯,虽然这个时空里的段正淳,其实就是大理国的一任普通国君,可这个名字,实在,太让她一秒出戏了。
姚欢总算憋住了异色,又好奇问道:“大理国,有没有一门绝世神功,叫一阳指?”
段正严捏着棋子,十分认真地想了一回,摇头道:“不曾听过,稍后待我问问几位卫叔叔。”
“哦,贵国崇佛,有没有一位高僧,叫一灯大师?”
“好像,也无耳闻。”
“大理的野蕈,很好吃吧?”
“那是自然!”
段正严听姚欢总算问到自己熟悉之事,登时来了兴致,成了家乡美食的代言人。
“赵娘子说的可是菌子?牛肝菌煮肉干,羊肚菌煮鸡子,松菌子(松茸)则最合刮去泥点子洗净,在烤得滚烫的石板上炙香。若是那些菌帽宽深的品类,还可摘下盖子,凹处朝上,码放在石板上,炙熟后,菌帽中一汪满满的汁水,饮来极鲜。赵兄与娘子务必去大理一游,在下必要做东,请二位好好尝尝菌子宴。唔,最宜端午前后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