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本欲告诉叶蓉,女子与男子在一起后,开不开心,都写在脸上,瞒不了别个。叶柔自跟了杨禹,从前眉梢眼角那份刻薄冷戾之气,烟消云散,代之以安静温柔,那足以说明一切。
但邵清观察了一番叶蓉这个姐姐的神态后,硬生生将妹妹其实很幸福这番话,咽了回去。他只与叶蓉保证,自己会像兄长一样,在南朝看护着叶柔。
此刻,其乐融融的景象真实地展现于眼前,邵清越发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狠下心来,将对杨禹动了真情的叶柔赶回北边去。
邵清摘下腰间御赐的银鱼儿,递给杨禹怀里的胖娃娃。
杨禹从前,毕竟也是见过朝廷大员的人,岂会识不得这鱼袋,刚要惶惶然阻止,邵清却干脆接过娃娃,稳稳地托住,晃着铃铛般的银鱼袋,逗他。
姚欢恰自厅中跨出来,看到丈夫一身簇新的大红袍子,兜着个雪白粉嫩的小人儿,娃娃两只年糕似的胖脚丫,正踩在那铜袢牛皮腰带上。
姚欢“唷”了一声,揶揄道:“你这模样喜庆,不像太医,倒像送子观音。”
又笑嘻嘻地盯着那身绯服:“官家赐的?这衣服可真新,刚从皇家裁缝铺领出来的吧,褶子都还深着呢。”
但她刚把话说囫囵,就敏锐地觉察出,邵清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姚欢上前,轻声问:“怎么了?”
邵清掩饰道:“无事,回头与你细说,先吃饭。”
旋即踏进厅中,与叶柔开顽笑道:“猜都不必猜,今日定有鳝鱼。”
鳝鱼,是杨禹最爱吃的。
叶柔赧然:“先生莫取笑,今日的鳝鱼,没做包子馅儿,姚娘子弄了个新花样。”
“哦?”
邵清往桌上瞧去。
但见六七只白瓷盆子里,都是不冒热气的凉菜,看着就觉得暑气退散似的。
当中一个最大的盆子,便是姚欢今日特地尝试做的脆鳝。
选食指粗细的中等体型鳝鱼,活着倒入将开未开的清水里,烫死后捞出,洗去鳝鱼体表的微白粘液。
砧板上扎个钉子,卡住鳝鱼的脑袋,用薄如刀刃的竹片子,划开鱼腹,剔去脊骨,剥去已经凝结的鳝血,便得到干干净净的一长条鳝鱼背肉。
将鳝背切成一寸多的肉片,在姜汁、葱末、越州酒、盐调制的味料中,腌渍半个时辰,拍上面粉,入油锅炸。
油温不可过高,凑手有烘热感的四五成火候即可。鳝鱼炸过头遍后,须再复炸两次,沥干净表面的油滴,入口才外脆里嫩,
吃的时候,还要浇上放了白芝麻粒的酱汁。
这道炸鳝鱼,是姚欢从记忆里搜刮出的,后世无锡一带的著名冷菜——梁溪脆鳝。
江南鱼米之乡,人们最善水族菜肴。
且能将水族做出一百零八种冷食的款式,暑天吃来,凉爽而不失鲜浓滋味。
今日的河鲜,除了这道浇汁脆鳝,姚欢还用糟卤浸了河蟹与小龙虾,做成虾蟹冷拼。
又用新鲜买回的鲩鱼,在腹背部剞出斜刀花纹,薄薄地抹一层细盐,用粗色茶叶片子混合着松木刨花,闷于锅子里干熏到肉熟,散去火气后,切段装盆,沾上调了麻油的越州玫瑰醋吃。茶香、松木香、淡淡的醋香,将原本乏善可陈的普通河鱼,装点成一道精致的下酒菜。
至于畜禽类的冷盆,没有肥腻感的猪肚和鸡丝,则是很理想的选择。
搭配猪肚和鸡丝的伴侣蔬菜,亦有讲究。
烫熟切丝的猪肚,咬起来弹脆有韧性,姚欢便拿莴苣去配,名为“双脆”
三黄鸡煮后拆出的鸡脯肉和鸡腿肉,则被撕得很细,正好用新鲜的莲藕切碎来拌。
猪肚双脆也好,凉拌鸡丝也罢,拌料的制取,姚欢都借鉴了宋人爱吃的“洗手蟹”的做法——舍弃酱油,将梅子、嫩姜片、水芹、葱丝、花椒碎粒与米酒混合,得到酸、辛、辣、甜的复合型味汁,淋在主菜上,锦上添花。
这样一桌冷菜,脆鳝红亮酥嫩,虾蟹醉汁淋漓,熏鱼茶香独特,肚丝和鸡丝鲜麻爽口,再来一碗黄绿相间的枸杞叶鸡汁冷面,最适合三伏天。
只在餐前,大人娃娃,均先喝一碗清淡温热的蛤蜊菜梗豆腐丝汤,润一润肠胃。
如此说说笑笑,吃到戌时,碗碟酒盏皆空。
送走杨禹叶柔一家,姚欢收拾完毕,回到内屋,看看挂在屋角的红袍子,方问起邵清面圣的经过。
邵清道:“赏赐绯服鱼袋,也便罢了,虽非你我所贪慕的,至少算不得坏事。但官家,还想调我去御药院。我当即便向官家请求,允准我去惠州官药局,好陪着你,官家正不置可否之际,曾纬,和那张尚仪来御前议事,我的请求和官家的想法,今日便皆是有首无尾,不知后续会如何。”
姚欢想了想,握着邵清的手道:“若说文士之极,乃翰林院知制诰,而御药局,也算医家之极了,你真不想去看看?”
邵清意味深长地笑笑:“谁说御药局是医家之极?我们郎中,最看重的,不过‘药到病除’四个字,便是不治之症,起码也要寻到方子,减轻病患如蚁噬骨的痛楚。至于这病患是天子贵臣,还是贫民乞儿,在我们眼里,没有区别,并不觉得当上能给皇帝看病的医臣,才是位列仙班那样风光。”
他说到此处,笑容隐去,换了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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