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摄像机举起来,对准了门上的玻璃窗口。
这房间之前应该作的是杂物间之类的用途,只在里端很高的位置有个小窗户,被栅栏分隔成巴掌大的小块,透光并不是很好。摄像机从门口往里一照,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纳尔森打开了辅助照明灯,但是除了让门上的玻璃反光成白晃晃的一片外,收效甚微。
他换了几个角度都无果,只好向旁边的工作人员求助:“房间里有灯吧?方便开一下灯吗?”
“有灯,不过我们一般都不开。”对方答,“丹怕光。”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伸手按下门侧的开关,房间里亮了亮,过了一小会,门那边传出一阵含混的嘶吼。
在人类听来,那也许只是几声无意义的尖叫;但落到乔安娜耳朵里,是丹小朋友用着从兄长辛巴嘴里学来的叫声在呼唤她。
男孩的嗓音嘶哑,带着恐惧和无助,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妈咪!”
乔安娜听得心都碎了,而此时的视频画面,给了她双重暴击。
光线补足,房间里的一切立刻被镜头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整间屋子空荡荡的,不说衣柜等其他家具了,就连像样的床都没有一张,角落里摆了一团破破烂烂的毯子,一个头发蓬乱、身子光溜溜的小人蜷缩在上面,抱着膝盖,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看那细细的小胳膊和凸出的肩胛骨,竟是比跟着她在野外混生活时还瘦了一大圈。
短暂的心痛和震撼后,乔安娜的怒火蹭蹭蹭窜到了脑袋顶上。
她家的丹小朋友,她恨不得捧在心间上疼爱的小宝贝,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居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志愿者们……他们怎么会这么做?
——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要不是还勉强保留了一两分理智,乔安娜大概会气得一拳打穿屏幕。
也多亏了剩下的理智,没有让她错过事实背后的真相。
丹乞丐都不如的生活条件同样激起了纳尔森的同情,他赶忙先让工作人员把灯关上,想了想,拐弯抹角地发问:“这房间……是不是太简陋了?我在过来的路上看到了一些闲置的旧家具,怎么不搬过来?”
“那些本来就是丹的房间里的,我们不久前刚搬出来。”工作人员说,“这小孩坏毛病很多:他会打坏桌椅,把里面的白蚁抠出来吃掉;他还会把我们给他的吃的塞到柜子后面和床垫下面,一直放到发酸变臭。我们管不住他,只能把家具全搬走,只给他留下一张床。但是他从不愿意在床上睡觉,只会躲在床底下,冷不丁跳出来偷袭送饭的人。没办法,床都不能留了。”
乔安娜一想,这些确实是小朋友干得出来的事。
丹跟着她在野外生活了一年,没少饿过肚子,早就养成了万事食为先的习惯。木制家具住进了白蚁,那它们就不再是普通的家具了,变成了现成的白蚁自助餐桌;食物充足时储藏食物,也是提前为了未来可能的困境做打算。
至于消瘦,也许是平时为了留下存粮没吃饱,又因为太过想念她而忧思过重夙夜难寐吧。
乔安娜稍消了点气,但依然有点意难平。
虽说如此、虽说如此——也不该让小朋友枕着一堆破布睡觉啊!
还有衣服,丹愿不愿意穿是一回事,给不给又是另一回事。总不能小朋友不懂事,成年人们也由着他任性吧?
“唔,这样听来确实挺难办的,我理解你们的做法。不过,给他换一套干净的被褥是不是比较好?”纳尔森说出了她的心声。
“那床毯子是前天刚换的,被丹自己撕烂了。”工作人员答,“我们给他穿上的衣服,不出两秒也是那样的下场。”
他顿了顿,又说:“他好像更喜欢碎布的触感。”
视频到此为止,纳尔森在后面附了一截语音,充当总结和补充说明。
“这孩子具有一切我所了解过的兽孩特征,”他说,“畏光、怕水、习惯用牙撕咬、敌视人类、拒绝沟通、对食物有着出奇的执念……”
“至于喜欢把布撕碎,我猜测是破碎的纤维某种程度上更像动物的毛发,这能给他更多的安全感——就像他还待在兽群里、跟他的养父养母们躺在一起一样。”
听到这,乔安娜愣住了。
她又回过头,看了睡在身后的丹一眼。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小朋友翻了个身,手在身边摸了摸,触到她的尾巴,立刻如获至宝地抱到怀里,贴在脸上蹭了蹭,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又安心睡着了。
即使有过犹豫、有过懊悔,乔安娜也从没质疑过自己决定将丹送给志愿者们养育的正确性。
现如今她在想,她自认为对丹好的选择,真的对当事人没有任何负面影响么?
诚然,长远来看,丹始终是要回到文明社会的,长痛不如短痛。相比等他年纪渐长、性格习惯逐渐定型的时候再做打算,趁他还小忘性大把他送返,显然更有利于他适应人类的生活。
可是,她把丹往据点门口一丢就走,全然不顾后续事宜。志愿者们不懂——懂也不一定有精力顾得上——生活方式的转变要循序渐进的诀窍,对丹而言,就意味着原本的生活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改变来得太快太猛,是不是反而容易矫枉过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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