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昭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蹲在城市路边的树根旁,观察着泥土里的蚂蚁搬家,一手握着早餐店的塑料杯子,一手举着小商店几块钱的粗毛牙刷,吭哧吭哧刷着牙。
觉得差不多了,灌进一大口水,仰起头咕嘟咕嘟漱口。
哗——吐掉。
可怜的蚂蚁们,来世再见。
牙刷是江彦舟在隔壁商店买的,在她醒来之前。
季昭脑袋上扎了个乱糟糟的丸子头,扶着酸痛的腰站起身,对着梧桐的枝干奋力伸伸懒腰,晨间微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心情莫名舒爽起来。
远处传来自行车铃的清脆声响,她回过身,视线刚好撞在正走出来的江彦舟身上。
“进来吃饭吧。”
季昭忽略心头的不自在,故作轻松地一步蹦上台阶,跟在他身后进去。
“小唐啊,你从哪找来的漂亮小姑娘,蹲在外面一早上,今天店里的客人都比以往多了好多。”fаdΙаℕχs.čò㎡(fadianxs.com)
送完牛奶下班的大叔喝着豆浆,笑呵呵同唐曼玲开起玩笑,引得店里的客人们齐齐看向季昭。
“我儿子说是路上捡的。”
唐曼玲放下隔壁桌快递小哥点的包子,语气里满是揶揄。
江彦舟瞧着他妈,表情已不是无奈二字可以简单形容,他转身用脚尖勾出放在桌下的座椅,以眼神示意季昭坐。
“那敢情好,让小舟和这姑娘以后就坐门口,一边一个,我保管店里的生意从此红红火火。”
大叔该是店里的常客,说话一点不见生分。
唐曼玲朝里走,话语幽幽飘过来,“那得看我儿子的本事了。”
江彦舟坐在季昭对面,歪头撑着脑袋,放弃挣扎地深深叹口气,朝她一挑眉,意思是让她别生气。
经过昨夜的相处,准确来说只是几个小时以前,季昭对唐曼玲的性格已经有了大致上的了解,她自然不会同她生气。
尽管被大人们围着起哄的感觉的确不算太好,尤其在她调动起全部心神,企图让自己忘记一刻钟前发生的事情时,这些“调侃小朋友”的玩笑话,只会让她的记忆愈加清晰。
天呐……她究竟做了什么?!
她吻了江彦舟!
单方面、没有预警、未得同意。
但比这更严重的是,被强吻后的江彦舟,就像无事发生一样,按部就班、条理清晰地安排她洗脸刷牙,半点没有被“侵犯”过的自觉。
她看蚂蚁搬家的时候,难免心中揣测:也许他是位万花丛中过的浪里小白龙,经过大风大浪的洗礼,这个根本算不得“吻”的吻,对他来说完全无足挂齿。
蹲在地上的季昭,悄悄回头偷看了他几眼,从上到下扫过,越看越觉得大有可能。
无论如何,既然受害者装起了傻,作为犯罪人员,季昭唯一的应对策略就是比他还傻。
她低头喝了口还冒着热气的粥,冲江彦舟笑笑,主动转移了话题。
因为就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季昭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兴致盎然吃了一早上儿子瓜的唐曼玲,忽然悄无声息地偃旗息鼓,不仅话少了起来,神情也严肃了些。
季昭琢磨一会儿,觉得和坐在柜台边安静啃油条的男人有关。
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黑色夹克衫,深棕靴子磨得泛灰,坐在蓝色塑料凳上脊背绷直,略显沧桑的脸孔加之坚毅的眼神,让人不禁肃然起敬。
季昭直觉这是位硬派人物。
他进来时,江彦舟喊了他一句“钟叔”。唐曼玲也就是在听见儿子的这声招呼后,不声不响变了一个人。
“钟叔”坐下没开口,唐曼玲已经给他端好了两个碟子,没同他言语便继续忙别的事情去了。这位客人的“谢谢”也不知有没有达至对方的耳朵,他似乎并不在意,低头专心吃起了早饭。
赶着派件的快递小哥急匆匆吃完饭,同刚刚走进来的保安大叔撞了个满怀。
季昭他们坐在最靠近门边的一桌,隔壁刚开门的理发店主一盆水泼在了路过的上班族裤腿上。一场喧嚣骂战就此打响。
迎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萦绕周身,季昭突然感觉心底一片柔软,前所未有地想要浸染其间。
而此刻最能体现烟火气的,便是这场关于中年人感情八卦的无声默剧。
尽管对面的江彦舟一直是那副平静淡然的表情,但季昭依然从他延长的视线静止时间里感到了些微不同。
“这位‘钟叔叔’……”季昭试探着问,并未想着一定要得出什么答案。
可江彦舟却出乎意料地坦诚回应了她。
他筷子点在碗边,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是我爸年轻时的战友,两人转业后又一起分到了刑警大队。”
季昭只听说他是单亲,却不知他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变成单亲的。在眼前冒着热气的清晨,江彦舟同样给了她答案。
“我爸十年前执行任务时牺牲了……我爸妈他们从小就认识,所以钟叔认识我爸的同时,也认识了我妈。”
季昭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出现的想法吓到了,“他不会至今未婚吧?”
“嗯。”
停顿一瞬,江彦舟继续说道:“他住的地方,去市局和来这里完全是两个方向。可是从八年前开始,他只要没工作,每天早上都会绕道来这里吃饭。”
江彦舟手里的筷子从点变成敲,伴着清脆的声响,他低眉注视着自己手上的动作,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
季昭了然,“你并不介意。”
他抬起头同季昭对视着,“你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从十八岁开始偷偷爱一个人,即便对方有了家庭,也愿意为她单身一辈子,明明有机会了,却什么也不说,做的最大努力就是八年来风雨无阻的绕路吃一顿几块钱的早餐吗?”
季昭在他的话语里听出了强烈的不认同和不理解,继而问他:“如果是你,你会做的更好吗?”
“我会告诉她。”江彦舟始终凝视着她的眼睛,“在我意识到自己爱上她的那一刻,就明明白白告诉她,我爱她……即便她已有想要相伴一生的爱人。”
长久的静默对视,季昭没来由地开始心慌,像是谁闲拨琴弦,杂乱无章。江彦舟的眸子如无边星空,她猝不及防被拉入其中,经过漫长漂流,突然在苍茫尽头,望见一个张皇失措的身影——是她自己。
季昭逃也似地错开视线,低下了头。
钟叔吃完早饭,在柜台留下几个硬币,而后沉默起身,路过江彦舟身边时在他肩头拍了拍。
江彦舟抬起头轻轻一笑,算作告别。
“不早了,去学校吧。”他站起身,连带着将季昭的餐具一起收起来。
季昭先行走向门口,同唐曼玲道别。
不久前还在研究唐曼玲的突然转变,此时此刻,季昭竟发觉自己的状态也和她有了几分相似。分别的时刻完全不似昨夜相遇时那般热闹。
她站在门前等江彦舟出来,路边一辆满是泥灰的黑色别克发动,透过落下的玻璃,季昭看到坐在驾驶座的钟叔叔轻打方向盘,掉头转向相反方向,很快融入了清晨车流,驶向远方。
她忽然想到,如果一直得不到回应,也许这个男人会像这般,每日重复着同样的举动,冬去春来,直到两人中有一方先行离开人世。
那该是多么遥远的未来啊,那意味着,他这一生,这漫长孤独的一生,只用来爱着一个人。
她迈下台阶,呼吸着晨间空气,回身时发现江彦舟就站在自己几步远的身后静静看着她。
看到她转头,他又像从前那样扬起轻笑,微风吹起他的衣角,手抬起又悄然放下,最后只是低声对她说:
“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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