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桂枝连着向后退了几步,扶着客厅的矮桌方才站稳。她有些脚软,右手扯过一把靠背竹椅坐了下来,脑子嗡嗡地响。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陆家的孩子。
怎么会不知道呢?爷爷奶奶对自己和对陆良华完全是两张面孔,上学想要两毛钱的书本费都像是讨饭。上屋村口的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恶毒地诅咒自己:“带来的妹子,死了爹的野种,还想读书?”
陆桂枝不肯服输,她咬着牙读书,谁阻拦都没有用。
幸好陆春林善良,爷爷奶奶打骂她,总是陆春林护着。不管村里老人怎么说他都是憨憨一笑:“桂枝姓陆咧,能读就让她读。”
陆桂枝心疼母亲艰苦、感恩父亲的善良,她从来不曾埋怨过母亲偏心,因为她知道这是母亲处事的智慧——只有她对外表现出对桂枝的苛责,就能让桂枝博取得旁人的同情,就能让桂枝多一份偏爱。
她到现在都记得,小时候自己饿得头昏眼花躺在床上,母亲在灶房炒黄豆时故意大声说:“豆子炒好了,这是留着待客的,可不能给桂枝偷吃了,我得藏在碗柜顶上哩。”
等母亲走了,她马上搬来板凳,找出那碗黄豆,抓了一大把藏在口袋里。黄豆咬起来嘎嘣脆,还顶饿,真香!
陆桂枝一直以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再嫁,艰难求生。她习惯性地讨好所有人,包括爷爷奶奶、继父、弟妹,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他们的好感、继续读书。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路求学顺利无比。等到她上班、结婚、生女,大姑娘有个神奇空间,日子越过越好,她感觉生活很幸福。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站在自己面前说是她的亲生父亲?
桂枝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悲,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与盛子越有七分相像的老人。难怪越越谁都不像,原来竟然是随了外公。
桂明康轻轻地唤了她一声:“桂枝。”桂枝面庞圆圆的,眉眼与徐云英有三分相似,若要说像谁,恐怕她更像自己的母亲,那个善良温柔说话轻声细气的老派女子。
徐云英将手中抱着的盛子楚放下,走到桂枝身边,抚了抚她的头,柔声道:“以前没有告诉你,是怕在陆家让你受了委屈。现在他找过来,想要见见你。你父亲这一生漂泊海外,你是他唯一的孩子。”
桂枝靠在母亲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获得勇气。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我早就知道。我记事早,五岁的时候背着良华在外面玩,不小心摔了一跤,奶奶骂我没用,说我这个前头带来的女子没用呢。”
徐云英呼吸一滞,揽过女儿半天没有说话。
过来之前,桂明康有思想准备,桂枝在陆家肯定受了委屈,但陆家能够把她养大、供她上大学,这就是恩情。他沉声道:“桂枝,以前你吃苦了。现在我来了,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盛子越倒了一杯茶端给桂明康,道:“外公喝茶。”
桂明康低头啜了一口手中清茶,一股悠香萦绕喉间,原本只是随意应景的他眼睛一亮,脱口道:“好茶!”
桂枝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就接受了桂明康,她抬起头不解地望向盛子越。盛子越微微一笑:“妈,也不是什么坏事,你别那么紧张。陆家坪的外公是外公,眼前这个外公也是外公。”
茶香在屋内飘散,桂枝心头那根绷得紧紧的绳也渐渐放松,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站起身道:“我……我做饭给你们吃。”
桂明康冲身后的管家比了个手势,冯管家忙鞠躬道:“您先休息着,我带了些现成的吃食过来,现在就去取过来,我来做。”他将手中拎着的大包小包放在桌边,转身离开。
桂枝有点懞,问盛子越:“这人是谁?”
桂明康扯了扯嘴角,介绍道:“他是我的管家,姓冯。”这次来湘省需要层层审查,没办法带太多人,只带了桂念华、管家、医生、贴身保镖四人,从港城到粤市、再到湘省省城,管家一人兼了厨师、秘书、帮佣三职。
桂枝定了定神,请桂明康坐下,父女俩都有些紧张,显得生疏客气。
盛子越问:“妈,我爸呢?”
有人转个话题,这让桂枝松了一口气:“你爸到你闵叔叔家去了,等下回来吃晚饭。知道你们要回来,晚上我准备了好几个菜呢。”说完,她看了一眼厨房,似乎对被人抢活干有些遗憾。
桂明康觉得女儿这幅模样有点可怜巴巴,便咳嗽了一声站起来,道:“准备了什么菜,带我看看?”
桂枝在大家庭长大,从小就会看人眼色。她见桂明康感兴趣,便恭顺地回答:“有越越爱吃的蒸咸鱼,有妈爱吃的干豆角烧肉,还有蕃茄炒蛋、皮蛋炕青椒、粉丝肉末、清炒白菜。”一边说,一边引着桂明康进了厨房。
七十年代的家属楼,厨房烧的还是煤炉,只是改成了灶台形式,台面上铺白色小瓷砖,显得干净整洁。看到准备好的菜井井有条地摆放在灶台上,桂明康点了点头,含笑道:“桂枝,那我就尝尝你的手艺,可好?”
桂枝展颜一笑:“好!”她圆圆的眼睛里满满都是被人肯定的欢乐,鼻子和脸颊上撒了几颗小雀斑,笑起来显得有些滑稽。桂明康泛起一股心酸与心疼,知道这孩子从小讨好大人已经成了习惯,即使成年了依然摆脱不了那深入骨髓的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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