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围观的群众才敢靠近。崇拜阿雷的男人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跪在他身后哭天抢地,而与死者交好的人们自然不忿,血色的清晨让大家的心情也变得不平静,方才那一场激烈的打斗更加剧了人群的躁动不安,两拨人打了起来。最后是姜粟匆匆带着人赶到,控制住了人群。
阿雨被抬到了女女的院子,人群乌泱泱地涌进院落,女女一进屋子便看见了雨棚后迅速缩回去的脑袋,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她的脚步停了一下,才继续往里迈去。王瑾瑜躲在角落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跳到那么远的地方——他的面庞藏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女女正想问他在做什么,他又主动走了过来,如同往常一般跟在她身后打下手,似乎方才只是突发奇想。
女女穿戴法袍时,他提前备好头冠法器;女女去架台上找药罐时,他在一旁捧罐子;女女将草叶子放进捣药罐,他接过捣药杵“笃笃”捣起来;女女另采了一大堆草叶子扔进陶鬲,他麻利地起火烧水。
一切都一如既往,他还是那么趁手而乖巧,不需要她多费口舌便能领会她的意思。
可女女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太过安静了些。
从方才到现在,他既没有问外面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也没有问女女要做什么,只是不声不响闷头做事,仿佛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移动的人肉架台。
非常称职,但也……让她莫名有些不爽利。
女女蓦地转过身,鼻梁果不其然撞上身后来不及停下的胸膛,女女摸了摸鼻子,忍不住问道:“你今日怎么回事?”
“什么?”他露出一个微笑,嘴角的弧度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女女盯着他,难道是昨夜受惊了还没缓过来吗?可明明都睡着了,还做了美梦,别以为她不知道。
怪里怪气,难道是生病了?
女女走近一步:“你……”
王瑾瑜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女女的眼皮跳了跳,这是什么意思?
他恭顺而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吩咐,姿态无可挑剔。可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想挑出点错来。
女女用食指抬起他的下巴,明明该是轻佻的动作,却因她严肃的表情和端正不苟的语气,莫名显出几分矛盾的可爱。
“看着我。”女女说。她想,她一定要撕破这张虚伪的脸皮,看看底下的骨肉究竟有什么不同。
可当他真的抬起眼睛,与她视线相交,往日清澈的眼眸似乎藏了许多深不见底的情绪,琥珀色的清泉变成会吸人的漩涡,女女又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唯恐真的被吸进去,于是率先抽身而出,移开了视线。
她没有看到,在她放下手的一瞬间,那双眼眸又微不可察地黯淡了下去。
女女在原地站了片刻,终是忍不住问:“蚂蚁的腿为什么断了?”
“什么?”
她看着他的目光满含探究,叫王瑾瑜想起数学课上同学们求知若渴的眼神,仿佛他就是一道难解的数学题。
在他眼里,她也是卷面最后一大题的最后一小题,可题干好像出了问题,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做下去。
阿夏匆匆走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阿母来了!”
女女将没戴好的一枚玉戒掷到他脚下:“说了多少次了?进来之前要先通报!”
阿夏笑嘻嘻地将玉戒捡起来,握着她纤细的食指给她戴回去,到底没敢放肆,只低声说:“阿母在找你。”
“嗯,这就去。”女女按捺下心中的困惑,用食指点了点王瑾瑜,“回来再跟你说。另外,走路不要分心。”
王瑾瑜的视线落在那根刚刚挑过他下巴、点过他,又被阿夏握过的食指上,沉默地看着她离去,阿夏跟随在她的身后,他的身影几乎要将她完全遮盖。
王瑾瑜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轻声说:“我当然知道。”他要是走路不分心,怎么会来到这里呢?
阿雨的血已经止住,女女做法后,又给他灌下几碗乌漆嘛黑的药汤,人渐渐转醒。姜粟把闲杂人等都请走了,在场的只剩下姜粟、几个族老、女女、阿夏,和留在屋内的王瑾瑜。
阿夏浑身浴血,乍一看挺吓人,其实都是方才打斗时从阿雷身上淌下来的,他自己只受了一点轻伤,连皮都没擦破,就是手腕和膝盖有些淤青,让他的皮肤显得更黑了。
为了煮药,有男人帮忙打来了水,不过阿夏还是径直钻进了昨晚那个水缸清洗自己。水面并不干净,水缸里漂浮着一缕缕五彩的颜料,水面甚至呈现出淡淡的粉色,是昨夜女女身上的血迹,但他并不在意,因为除了这些之外,混杂在血气中的,还有一股细微的花香。
昨夜旖旎不受控制地从鼻尖传递到眼前,阿夏的耳朵红了,幸好他皮肤黑,这点红晕并不明显。他将脑袋埋入水中,水面上咕噜噜浮起几个泡。
阿雨在众人的围观之下,磕磕绊绊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他们前日一行叁人外出打猎。因为最近部落附近的猛兽减少,温顺好猎的动物变多,打猎比往日安全,所以他们降低了戒心,只有叁人同行,且行得远了一些。
万万没想到,途中遭遇了一大群狼,看着竟像是在迁徙。
“可从没听说狼需要在秋天迁徙的?”一个相对年轻的族老忍不住打断道,说话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了女女。
女女抱着象牙杖不闪不避回望,年轻的族老反倒被她看得心虚,暗自疑心传言的真实性。
阿雨摇摇头:“我也不知。那狼群足有九匹,我们叁人不敌……”
“阿雷一人单挑五匹,你们一人两匹,很难?”女女问。
一个优秀的成年男人应当至少可以战胜一头狼,这是部落的要求,在有武器的情况下,两头也不是不可能,而男人们组队同行时,猎杀效果将加倍。更何况,这次的队伍里可有阿雷。
“雷兄去年的伤还未痊愈,他的腿脚没有以往那般利索……”
女女挑眉,阿雷的伤是她治的,他们还交配过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恢复如何她最清楚。虽说不比从前,但养了这么久,也不至于相差太多。
姜粟轻咳一声:“你有所不知,阿雷去岁遇见的五匹狼中有一匹是小狼,还有一匹跑了。”
“……”可战利品明明有五个大狼头啊。
这句话刚在嘴里拐了个弯,便在姜粟暗示的眼神中被吞了回去,女女略一思索,懂了:部落需要激励。
这些年粮食产量增多,即使不打猎,大家也不用再挨饿,故而催生出了一些懒汉。当肉类并非迫在眉睫的必需品,他们就不愿再冒着生命危险去打猎。
原本女人负责耕作、纺织、繁衍,男人负责打猎、保卫部落,在和平时期,男人如果不打猎,就将无所事事。
人是会同化的,无所事事的人多了,整个部落都会变得懒散。
虽说现如今距离部落混战已经过去十余年,可去岁的扈阳之祸又疑似战争卷土重来的前症,新生代或许没有感觉,老一辈战争亲历者却敏感地闻出了问题,部落必须有所警惕。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精神领袖是有必要存在的。他勇猛的事迹、优秀的战绩,都将激励部落的男人向他学习,激发大家生产生活的积极性。
而素有声望、本就勇猛善战的阿雷,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就像狼群,头狼世代更迭,也是为了让狼群永远保持血性。
“此次的九匹个个都是成年狼,”阿雨羞愧道,“我与阿叁也不够勇猛,雷兄在对付狼群的同时,还要分心保护我们……”
叁人被群狼围攻,阿叁受了点伤,危急时刻,阿雷似乎是受了刺激,陡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勇气与力气,竟真的硬生生杀了五匹狼,而后狼群要跑,他竟还要追着杀!
阿雨想起来便心有余悸:“那时他简直是杀红了眼,明明自己也受伤不轻……我和阿叁怎么劝都劝不住,只好又随他追了过去。”
女女想起那双烧灼着怒焰的血色眼眸,陷入了沉思。
“这太危险了。”姜粟不赞同道,“万一剩下的狼群被逼急了反扑,你们就麻烦了。”
阿雨点点头:“族长说得是……好在没过多久,雷兄就伤重晕倒,我与阿叁合力将他拖了回来。只是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他一醒来就对同伴反戈相向。
阿雨哽咽道:“都怪我,此次原本雷兄是不想去的,说什么自己老了累了,是我非要拖着他一同前往,不料出了这种事……呜呜,是我害了雷兄,是我害了阿叁……”
姜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谁也不知今日会出这样的事。”
阿雨抱住她的手臂痛哭:“族长有所不知,被群狼围攻时,雷兄还在一直护着我们……原本我早应命丧狼口,是雷兄以己为盾,替我挡下了那一下,自己被狼活活咬掉了一块肉……族长,雷兄……雷兄他绝不会残害族人……”
“巫怎么看?”姜粟转向女女。
女女回过神来,心不在焉道:“我?我觉得,嗯……阿雷替阿雨被狼咬了一口,他自己又在阿雨身上咬了回来,挺公平的。”
一个族老笑出了声,被另一个族老瞪了。后者原本是想瞪女女,却在接触到女女的目光时想起了她从前的那些事迹,只好忐忑收回目光,在旁人身上发泄不满。
阿雨却仿佛看到了救命的稻草,用那只完好的手抓住女女,手指用力压进她的手臂,哭道:“巫,我与雷兄相处二十余载,他对族人向来友好,对我更是亲如手足,他绝不是那种人……你说,你说他究竟是怎么了……”
女女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里屋,缓缓道:“杀红了眼吧,你不是自己都说了吗?”
阿雨呆呆地望着她,似乎没听清,又似乎不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答案,不能接受真的是雷兄做出了这些事。
姜粟咳了一声,对阿雨说:“阿雷的为人我是清楚的,他的确不是会残杀族人的人,大家也相信他。想必,巫的意思是,阿雷是被鬼祟附身,所以才做下那种事,是吧?”她的眼睛看着女女。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压在女女身上,暗示的、期待的、鄙夷的、绝望的,眼神明明没有分量,可女女依然感到沉重。她缓缓摩挲着象牙杖上的古朴花纹,沉默了一阵,才轻轻颔首道:“是。”
“真的吗?”阿雨问。
“巫从不骗人。”女女俯视着他,庄严的头冠、肃穆的法袍与圣洁的象牙杖似乎都在佐证她所言的真实性,“阿雷确是为邪祟所附身,以至做下此等事。故而当他经圣水洗涤,邪祟慑于圣水而迅速奔逃,他便也恢复了清醒。”
姜粟点头附和:“确实,此事乃许多人亲眼所见,我也有所耳闻。”
阿雨如释重负地哭出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雷兄绝不是那种人……”他扑在地上,涕泪将地面打湿,“雷兄啊,你为何如此想不开啊,那些事明明并非你所为,雨弟又怎会怪你?只要邪祟被驱,你依然是部落最勇猛的勇士,何故自尽啊呜呜呜……”
随着阿雨嚎啕大哭,众人围前安慰,事情便盖棺定论。女女缓缓将手臂从阿雨手中抽回,白皙的皮肤上赫然一个扭曲而深刻的五指印。众人围绕姜粟讨论后续事宜,没有人注意到女女的悄然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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